这是一座十分幽雅,十分安静的小院。阳光和煦地照到院子里,照到院子里一位脸庞秀丽,着装奇异的少女身上,照到少女手中正在飞舞的短剑上;那短剑正发出一道道寒光。
要说她的脸庞秀丽,一点也不假:柳叶似的眉毛,高高地伸向两边的鬓角;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正在翻飞的蝴蝶的翅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就像是袅袅柳丛遮蔽下满盈盈的湖水;稍有点髙翘的鼻子,显出一股顽皮;椭圆形粉红的脸腮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
要说她身着奇装,可也不假。她上身着一件猩红色缎子大袍,下套一条深红色阴士丹林长裤,腰间束一根暗紫色绣金绢带。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古典女子打扮。所不同的是在绣金绢带的右侧扎着一把簇新的勃朗宁手枪。如果你稍不注意这一点,你还会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女,还真是古代的红妆女将呢!
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锦阳县新任民团团长,姓梁,名红玉,芳龄十九,是本县名绅梁维甫的千金。
这梁维甫本身并不是广田浩资的财主。他原是北大政法系的学生,青年时就顺应社会潮流,在“五四”之日振臂高呼,后又在新思潮的感召下奔赴德国。孙中山的革命,使沉闷的中华大地出现了生机。他满腔热血回到了祖国,在黄埔军校任军事教官。这样一直到北伐开始。
北伐中,他领中将军衔担任某部顾问。一路上这支部队攻城略地,几个月的时间就推进到长江边上。
他和当时大多数热血男儿一样,感到胜利在握,中国很有希望。可是“四一二”上海事变,那血淋淋的屠刀震惊了他,使他对蒋介石绝望了。他坠入了极度的迷惘和痛苦之中。
他当时既不是国民党员,也不是共产党员,仅仅是他平时言辞激烈,便被暗中盯梢,百般盘诘。他一怒之下,弃戎南下,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想从此终老山中。
蒋介石在南京建立独裁政权,迫于民主的压力,打出了一个邀请在野民主人士的幌子,其中就有电函梁维甫出任南京某院院士的事。但梁维甫没有去。
梁维甫从武汉回到家乡,由于父母早亡,家境并不富裕,他只得偕同妻子并女儿靠祖上的几亩田地和在校的不多积蓄生活,虽然拮据,倒很清静。他没有把几年来在外面奔波的事告诉乡人,就是熟朋友也只是偶尔言之。
这便是他的性格。
但是梁维甫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他对那些欺压乡邻,鱼肉乡亲的恶棍深恶痛绝,往往不顾自己而拔刀相助,老百姓可从中出一口冤气。结果是惹怒了那些青皮无赖,劣绅豪强,他们群起而攻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蒋介石的电函起了作用,这些劣绅土豪才知道这个敢于干涉他们事情的人原来是很有根基的。虽然后来梁维甫没有出去做官,但从此却使那些人换了一副面孔,对他笑脸相迎。
梁维甫更是对他们嗤之以鼻。
梁维甫快到中年还没有儿女。他的妻子康淑媛很是忧虑,深怨自己的命苦。
还在武汉时,有一天,夫妻俩从热闹的街市步入一条叫女儿巷的地方,发现这里有许多插着草标的孩子。其中,以女孩居多。这些女孩有些是父母迫于生计出卖的,有些则是人贩子从别地拐卖来的。
梁维甫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本想马上掉头走开,可里忽然一个念头闯入他的脑中,使他由不得地停住了脚步。
他停住了脚步,并且很快地望了妻子一眼,突然紧拉着她的手,走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梁维甫看到有好多女孩儿表情麻木,目光呆滞,唯有这个女孩儿虽然面带菜色,但脸型端庄,稚气的大眼睛里含着一种聪慧和刚强。
妻子知道丈夫要做什么了。许久前,当她伤心自己的命运时,总是劝梁维甫另择佳丽,希望能够为梁家生出一鳞半爪来传宗接代。但被丈夫婉言拒绝了。于是她又提出要带个孩子,丈夫默许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现在,她任丈夫拉着她的手来到这个女孩儿面前,却也上下打量起她来。看着看着,突然一股母爱般的情感油然而生,她心酸地掉了眼泪。当与丈夫的目光相遇时,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看到俩人来到面前,惊恐不安。她幼小的心灵当然无法揣测自己的将来,然而当她看到来人面孔和善,目光慈祥,不由“哇”地一声哭开了,泪水刷刷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这一下,可吓坏了站在十几步外的那个人贩子。从梁维甫夫妇一进巷子,站到小姑娘面前时,他的心就松一阵紧一阵。
开初,他满心喜悦,认为这下他那一百块白花花的银洋便可装入口袋,除去本可赚好几十块哩!
可是,过了不久,他发现那个威严的军官似乎是专门奔小姑娘而来的。
莫非这小姑娘是军官的什哩人?一想到这里,人贩子就感到脊背发凉、惊恐不安。要知道,假如在这些官僚手中一旦被认出是自已的亲戚什么的,那就不仅本利全无,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连年的战争,类似这样的事情是屡见不鲜的。
康淑媛见到小姑娘哭得厉害,愈发紧紧攥住她的手,嘴里连连说:“苦命的孩子呀,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呀?你的妈妈呢?……”
“妈妈!……”小姑娘听到“妈妈”二字,又一声悲叫。叫声里的小姑娘由不得地把脸伏在康淑媛的手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了。
小姑娘的哭真正撼动了康淑媛的心,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爱涨潮般向她袭来,她捧住小姑娘的脸腮,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呼唤:”我的孩子呀!”
梁维甫摘下了草标,看了一下价钱:银洋一百块。他没有皱眉头。他拿着草标,左右睃巡了一下。他想那卖主应该早就看见了,他就会过来的。
可是竟没有过来。
他叫了一声:“嗯,哪个是卖主呀?快过来。”
墙角里那个恶眉恶眼的人贩子虽然一直在看着,但早已变得呆呆的了,他怎么敢过来呢!
当他看到军官太太握着小女孩的手,听着那些至为关切的问话,犹如五雷轰顶;心想着若不快快逃去,小命都难保呐!可是,那一百块白花花的银大洋呢?嗐!现在管不了这许多了,保住性命要紧啦!
他正要拔腿逃走,猛听到梁维甫在高声喊卖主了。看来是人家早就瞄上你了!你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