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跪在甲板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太后盛怒之下的低吼灌进自己的耳朵,而她却不想反抗,太后能够答应放手,让皇上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载潋默默跪在原地,只偶尔动一动身体,为了能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保持住平衡。她抬头去望远处的西山,望见醇贤亲王的长眠之地,此刻仿佛正被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乌云之下,颇有一派风雨欲来之势,皇上发布谕旨决定与日宣战的消息还没有让众人心绪平复,远处沉闷闷的雷声滚来,更令所有人都感觉胆颤,连呼吸都不能通畅。
载潋望着远处的黑云,竟感觉此刻的自己心情畅快多了,无非是被太后惩罚,结局她早已想到,也已浑然不在意了,只要能让皇上放心大胆地去做想要做的,不再受皇太后掣肘,她就无怨无悔。
载潋忽笑了笑,释然又畅快,望着阿玛长眠的方向。她以为自己所在的这条大船会在一片寂静之下悄然靠岸,却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额娘哽咽沙哑的声音,“奴才跪求皇太后,求求太后开恩,饶了奴才的潋儿吧!”
载潋惊愕地猛然回过头去瞧跪在自己身后的额娘,见额娘此时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将头死死叩在甲板上,一丝一毫不敢对太后不敬。
载潋忽然感觉心底绞痛,她本以为自己心底畅快了,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方才的一幕幕都被额娘看在眼里,让年老体衰的额娘也跟着自己受苦。
载潋知道额娘纵然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却也对太后愤恨不满,更不愿与太后接近,这么多年来更是从未与太后亲近。可现在,载潋却因为自己,让自己的额娘不得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的亲姐姐,当今的皇太后。
载潋本来义无反顾的心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她跪着向后挪了几步,一直挪到了额娘面前,她看见额娘哭,也终于忍不住掉起了眼泪,她双手搀扶住自己年迈的额娘,哽咽道,“额娘,您起来,是女儿自己犯的错儿,为何要您一起担...”
婉贞福晋忽然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载潋,此时已是声泪俱下,“潋儿!额娘不可能看着你受苦,从前额娘有太多不得已为之的难处,教你受了太多苦,从今后绝不可能!额娘不管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额娘决不能看你受苦...”
载潋怔忡在原地连动也不能,她听着额娘的话,只感觉眼里的泪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全都落在身下的甲板上。
载潋想起,从前的额娘心里只装着皇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她生怕皇上受太后掣肘,生怕皇上处境艰难。原先阿玛去世前,额娘为了缓解皇上的难处,还曾让自己进宫向太后说明,说皇上是被自己引带出宫的,而不是皇上自己所为。那次的载潋便被太后手下的太监掌嘴,直到唇齿流血不止。
从前的载潋以为额娘心里只真正装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皇上她可以牺牲自己抚养长大的女儿,纵然载潋从不怨恨额娘,可如今她看见额娘竟为了自己而跪在地上苦苦求情,甚至不让自己再为皇上说话,她还是不由得地被震惊感动了。
载潋忽然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自己的阿玛与额娘。此时额娘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无比的温暖,这种感觉从阿玛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婉贞福晋不知载潋怎么了,竟许久都不说话,忙抬手替她擦泪,劝她道,“潋儿,向太后认个错,就说自己说得错了,太后会对你开恩的...”
载潋再次开口时,连眼里的泪都跟着变暖了,她的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含着笑对额娘道,“额娘,您的心女儿都明白,可女儿说的话都是为了皇上,女儿绝不能就这么屈服认错,难道您要女儿连皇上一起否定吗?”
此时忽然雷声大作,黑压压的乌云漫上了颐和园的上空,倾盆的大雨仿佛只在顷刻之间。船只在大雨倾盆前的空隙里静静靠了岸,载潋对婉贞福晋说的话也被包裹在滚滚的雷声中一起消匿无声了,因雷声大作,太后没听见载潋的话,仍旧执意要罚她跪在排云门外自己掌嘴。
而太后的用意,也正如载潋所想,太后要让载潋亲口承认自己说错了,等于让她亲口承认皇帝是错的,她要让所有支持皇上的人都看着,支持皇上与自己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岸边的太监与侍卫们将船头的缰绳紧紧地收在码头上的木桩上,待船停稳了,便跪在岸边恭迎太后。
此时仍未过晌午,可天色却阴沉得厉害,颐和园里的宫人们早早地在探海神针码头上挂起的大红灯笼,此时正在呼啸的狂风中左右飞舞。
等着太后最先迈上了岸,载潋才缓缓扶额娘起来,额娘尚未站稳,载潋却见姜佳氏快走了几步,凑到额娘身边来,将额娘扶稳了。
载潋感激地看了看姜佳氏,轻声道谢了一句,“谢谢姐姐。”姜佳氏目光忧愁地瞧着尚无所畏惧的载潋,压低了声音道,“三格格,您怎么敢顶撞太后呢...外头都传三格格性子开朗爽快,颇得老佛爷和万岁爷的恩宠,今天怎么还做这么冲动的事儿呢?三格格就不想想,那可是老佛爷啊,谁敢得罪她?!”
载潋抬眼看了看姜佳氏,觉得她像极了所有普通官宦家的女孩儿,都知道老佛爷是最得罪不得的人,却不知道皇上心中百般无奈,不过载潋也知道,她不似自己,自幼生在宗室,更何况是生在了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不得不如履薄冰、忍受所有别离苦的醇亲王府。
载潋现在所做的事没有哪一件不是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她知道现在皇上面临着外患日甚一日的困境,后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乱局,载潋知道他需要自己,所以无怨也无悔。
载潋不奢求从未经历过的姜佳氏能懂得这么复杂的因果关系,便只含了笑道,“载潋谢谢姐姐关心,若姐姐真担心我,就麻烦姐姐等会儿替我送额娘回去吧。”
载潋话毕后便对身边的额娘道,“额娘,等会儿您上了岸,就径直回去吧,回去哥哥们还等着您呢...女儿不想您看着我挨罚。”
婉贞福晋才登上了岸边,载潋便听见太后身边的大总管李莲英放开了嗓门喊道,“三格格,太后请您呢!”
载潋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得回着头望了望替自己搀扶着额娘的姜佳氏,却在最后一刻看见静荣从另一侧走上来,替自己扶住了额娘。
载潋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便跪倒在了太后面前,叩头道,“太后,奴才自知自己是王府女眷,万万不该插嘴朝政大事,更不该质问皇太后,奴才有错,甘愿受罚,不敢求太后开恩饶恕!”
载潋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丝毫不提自己刚才在船上顶撞太后的那几句话说错了,因为她不能承认,承认就相当于承认皇上下旨与日本开战的决定是错误的。
“你方才就说自己是犯了万死的罪,可我要让你认的,是你刚才说错了话,你现在到底认不认?”太后声音冰冷地开口质问,载潋却只叩头道,“太后,恕奴才不能认。”
太后见载潋仍无悔改之意,更感觉怒意直冲头顶,便指着载潋冷冰冰道,“好,你既然嘴硬,我就看看你嘴到底有多硬,你也不用自己掌嘴了...小李子,吩咐两个人轮流给她掌嘴。”
载潋也感觉心里害怕,可她也不想要回头了,若能为皇上撕开一道口子,让希望和光亮透进来,那也一切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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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载湉才刚挥退了来见的军机大臣,正坐在玉澜堂正殿里看军机所呈奏折,心中也盘算是时候该提前回宫了,以便处理政务,却忽然听见门外雷声大作。
载湉幼时怕雷,长大后虽不再像小时候,却仍旧不喜欢听雷声震耳,他总觉得滚滚的雷声无法让他全神贯注去做一件事,便叫来寇连材道,“去将外边儿的大门关了,殿里的窗户也都合上。”
寇连材得了命,便领着身后一众小太监忙将殿内窗户都合上了,又在殿外搭起了遮雨的棚檐来。
王商去传话回来,便一直在一旁伺候着,他见皇上病倒了却仍旧不肯休息,咳嗽不止的却还在看折子,心里便担忧得厉害,他左右想不出办法来,便觉得皇上不听他们奴才的,总该听珍嫔的,毕竟珍嫔现在怀有身孕,皇上总能给她一二分颜面,于是吩咐手底下小太监麻利儿去了玉澜堂后头的宜芸馆请珍嫔过来。
王商取了件薄斗篷来替皇上披上,劝道,“万岁爷,您操劳朝政也该注意身子,现在您已下旨对日宣战了,您更该爱惜龙体啊。”
载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手里的折子,对王商道了一句,“现在时事艰难,外患日甚,朕身边不能没有贤臣辅佐,你去替朕传话给恭亲王,让他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回府候命,等朕回宫后会随时召见。”
王商无可奈何地抬头瞧了瞧皇上,见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只得点头应了,“是,奴才这就去传万岁爷口谕。”
王商正说着话儿,转头瞧见手下的小太监正领着珍嫔过来了,心里瞬间感觉如释重负一样,忙笑着向载湉道,“万岁爷,珍主子听说您病了,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瞧您了,奴才替您去宣吧?”
载湉忽然蹙了蹙眉,现在正值紧要关口上,他还有许多要处理的政务,实在抽不开身去见珍嫔,却又担心珍嫔身孕,便含了几分怒意责问王商道,“是你们哪个多嘴,偏告诉珍嫔朕病了,若伤着她身子,你们朕一个也轻饶不了!”
王商忙跪倒,载湉也不愿再和他多说,只挥了挥手道,“让她进来吧。”
珍嫔身边的念春、知夏与小太监戴恩如伺候着珍嫔过来,知夏为珍嫔撑着伞候在廊下,见迸落的雨滴溅在珍嫔肩头,忙用眼神示意念春用绢子擦了。
珍嫔今日前来并未特意装扮,却仍旧是翠绕珠围。她身上外穿了一件绿花绉绣五彩丹蝶敞衣,周身上下香气逶迤,脸上略施粉黛,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被挽在头后,梳成了两把头,发髻上以银珠、翡翠与两支金镶玉珠石点翠花簪作饰,花簪末端的流苏垂顺,走起路来便在耳边丁玲作响。
珍嫔正站在玉澜堂院内等着,忽听见院外躁动不安,心里奇怪得很,便随着戴恩如到院外去一看究竟,出了大门却只见一列小太监神色匆忙,在倾盆的大雨中急匆匆地往万寿山下的排云殿跑,珍嫔挥了挥手,戴恩如便上前去拦住了过路的一列小太监,小太监见眼前人是珍嫔,便忙跪倒在了雨水中请安道,“奴才给珍嫔主子请安,珍主子万福金安。”
珍嫔捻了捻手指上戴着的镶玉石银蝶纹护甲,淡淡开口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刚才什么动静?若是吵扰着了万岁爷,你们吃罪得起吗?”
那领队的小太监忙连连磕头谢罪,道,“求珍主子庇佑咱奴才们!奴才们是听候老佛爷差遣,不敢不赶紧着啊...”珍嫔一听是太后的吩咐,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蹙了蹙眉,向远处瞧了瞧,仿佛瞧见个人跪在排云殿外头被人掌嘴,便用手掩了掩嘴,小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太监才又回话道,“回珍嫔主子话,是醇王府三格格,刚才游湖的功夫儿,说话得罪了太后,太后责问,格格还打死不改口,太后这才吩咐了奴才们轮番儿着去掌三格格的嘴!太后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奴才们可不敢耽误啊!”
珍嫔听了只感觉心惊肉跳,她因有孕在身不便行动才没有一同登船游湖的,却不成想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载潋就会得罪了太后,现在正被罚跪掌嘴。
她的额头上渐渐殷出了一层微薄的冷汗,她也不等戴恩如来替自己擦了,自己便忙用绢子擦干净了,等她缓过心神来,才见一列小太监还跪在地上,忙道,“那你们都快起来去吧,既是老佛爷吩咐,我也不多耽搁你们了。”
“谢珍主子体谅。”领头的太监答了话,便忙领着身后一众人匆匆忙忙去了。
珍嫔这会儿才往玉澜堂里头走,戴恩如见珍嫔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开口低声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三格格受罚,与您又没有干系,您何苦这样儿,小心伤着了自己的身子啊。”
珍嫔忙抓紧了戴恩如的手,才好不容易站稳了,她的眼神仍旧涣散,声音低沉道,“你说我要不要救她?她从前可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呢,我...我若不救她,皇上...会不会也怪我?”
戴恩如从前就一直忌讳载潋与皇上亲近,最怕载潋会抢了自家主子的荣华与恩宠,现在更不可能让自己主子心软,伸手去搭救自己的敌人,平白无故去惹太后的不快,便对珍嫔道,“主子您可别糊涂,三格格纵然进宫来陪您,为您受了委屈,那也是为了万岁爷,她哪里是为了您呢!当初若不是她惹了万岁爷不快,万岁爷也不至于在畅音阁和皇后吵闹起来,还牵扯出您传宫外戏子进宫来唱戏的小事儿,让太后抓着了把柄,罚您闭门思过!”
珍嫔细想了片刻,反驳道,“我传角儿们进宫来唱戏,那是皇后刻意说给皇上听的,与载潋又有什么关系?”戴恩如见珍嫔还不肯死心,便说破了道,“主子,无论如何,就算她是您救命恩人,您这当口儿也不能救她,您要是开了口求情,可就是跟老佛爷作对了啊!您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腹中皇嗣吧!”
珍嫔听到此话便不再说话,她愣愣站在廊下发呆,想起从前自己尚不甚得宠的时候,站在养心殿外瞧见的一幕——皇上因听说了载潋被现在已经过世了的醇贤亲王罚跪祠堂而扭伤了脚,便急得发疯了似的在养心殿翻箱倒柜,找翁同龢留给他的两瓶消肿止痛的药,并且命人立即送出宫给载潋,并让人传达牵挂担心之意。
珍嫔作为皇上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她知道皇上心里那块从无人踏足的隐秘之地里还住着另外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载潋。就算皇上从来没向自己提起过,她还是感觉到了,皇上对载潋的感情,看起来平淡如水,却已经浓烈似火。
皇上是珍嫔在这寂寥深宫里唯一一点依靠和最能信赖的人,她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遇见俊朗年轻的皇帝,便也陷入了缱绻的眷慕中,她怎么会愿意她的心上人和别的女人产生感情呢?
想至此处,才真正让珍嫔打消了想要为载潋求情的心,她抬头见王商正出来传自己,便忙着理了理自己的发髻,缓了缓心绪,稳步走进了玉澜堂的正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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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雨瓢泼,倾洒在广阔无垠的昆明湖面上,激荡起千层的浪花来,湖面上很快就起了雾气,弥漫在颐和园的青山绿水间,潮湿与阴冷掩埋住了园中的一切生机盎然,寒冷也随着弥漫的雾气而弥漫开来,令此刻的颐和园中只剩下了肃杀与寂寥。
载潋瞧见眼前又来了一列小太监,她听不清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只有恍惚中看到的狰狞嘴脸,他们不知疲倦地掌着自己的嘴。她此刻跪在地面上,瓢泼的大雨早已将她的妆发都打散了,膝盖因跪得麻木,早已都没了痛感,只剩下脸上不断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
载潋看见新来的一列小太监换下了方才掌自己嘴的一众人,站在了自己面前,将手抡圆了往自己脸上扇,载潋被新换来的小太监扇了一个跟头,摔倒在雨里久久爬不起身来,她从前因在雨里罚跪而落下的腿疾现在又发作起来,膝盖生疼而吃不住力气,她撑着身子才好不容易费力地重新跪起来,可膝盖一用力却又钻心地疼起来。
小太监见了载潋的样子也忽然心软起来,他想到往日载潋在宫中向来宽和待下,对宫里的太监也一律称作“谙达”以示尊重,从未凌驾于他们之上,颐指气使。
可他知道自己是太后的工具,是不能有心的,于是紧紧闭起了眼睛,麻木地又抡圆了胳膊,狠狠朝着载潋的脸扇下去,周而复始,从未停歇。
小太监嘴里还不断重复着上头吩咐下来的话,“你认不认错了?是不是说错话了,以后还敢不敢了!......”
小太监闭着眼不断吼着这几句话,手臂抡圆了打载潋,才好让师傅看见了满意,才好回了话让太后满意。可他却忍不住眼睛里的眼泪,他每打载潋一下,都能感觉到载潋脸上的滚烫,直到他微微睁开眼,才瞧见载潋的脸已经被打肿了,嘴角还淌着血,他忍不住跪倒了在地,对着载潋哽咽道,“算是奴才舍命求三格格了,您就认个错儿,说一句自己错了真有那么难吗?奴才都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