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月光凄凉如水,落了满地的银霜。
载湉被前前后后的太监与侍卫们层层包围着,一路往瀛台走去。那里四面环水,位于南海的正中,遍布亭台楼阁,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仙岛。瀛台曾是夏日里最好的消暑去处,可如今却成了他的囚笼。
李莲英躬着身走在载湉身后,载湉每每停下脚步,他也警觉地停下脚步,堵在皇帝的身后,让他无路可退。
夜里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只有太监们手里打着灯笼,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地方。
载湉听到了水声,他抬头向远处望去,见前方有一座汉白玉石桥,只有走过这道桥,才能到达湖中的岛。他心中深深明白,太后安排自己日后住在这里,就是为了阻隔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万岁爷,您当心脚底下,快些回去安置吧。”李莲英假意提醒载湉小心,实则催促他快些走。
载湉也听得出他的意思,如今自己虽还有九五至尊的名号,实际上却已经是无枷之囚,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没有说一句话,仰起头来走向了自己的归处。
走过汉白玉的石桥,出现在载湉眼前的是一段“之”字形的石阶,走过石阶才见瀛台的正门翔鸾阁,翔鸾阁内东西配殿分别是祥辉楼与瑞曜楼,正对的是涵元门,门后才是瀛台的正殿涵元殿。
涵元殿是瀛台的正殿,也是日后载湉要起居生活的地方了,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大殿,见殿前也有三层石阶,像极了他从前居住的养心殿。
偌大的殿宇空空荡荡,只能听得到黑夜里传来的水声,涵元门后还有东西两侧的偏殿,分别是庆云殿与景星殿,南边临水,有一座迎薰亭。
“太后说万岁爷喜欢安静,住在这儿最能修身养性了。”李莲英满脸堆笑地躬着身子对载湉说,“往后万岁爷您就安心静养,若来瀛台,也只有外头石桥一条路,太后也吩咐了侍卫把守,绝不让外头的人随意进来打扰您养病。”
载湉站在寒冷的黑夜里,讽刺地笑了笑。自己明明身体康健,太后却偏要对外说自己病了。
载湉明白,太后如此说,才好混淆视听,才好重新从幕后走向台前,夺走属于皇帝的权力。
“有劳李谙达了,你回去吧。”载湉冷冷地对李莲英说,随后转身便往涵元殿内走。李莲英却又追上来一步道,“万岁爷,您身边的奴才们不得力,奴才给您重新拨了人来。”
随后李莲英便忙挥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小太监们都上来,他转身冲下头吩咐道,“往后你们必须尽心竭力伺候好万岁爷,绝不能叫外头的人来打扰万岁爷养病,你们都听见了吗!?”
下头的小太监各个诚惶诚恐,连忙都颔首答是,李莲英才转头笑着向载湉继续道,“万岁爷,那奴才就吩咐他们伺候您休息下了。”
载湉却追问他,“朕从前身边的人呢?”李莲英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他颔首笑着答话,“回万岁爷,那帮奴才不懂规矩,都到太后跟前儿领罚去了。”
载湉不信任新来的太监们,吩咐他们都不许进殿。一朝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新政,失去了战友,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自由…如今连贴心可靠的下人们,也都失去了。
他一人进了空空荡荡的涵元殿,只感觉全身寒冷,他去敞了窗子,能瞧见南边的迎薰亭与外头的湖水。
这里的夜格外漫长,他点燃了一盏宫灯陪伴自己,思绪百转千回间,他仍旧牵挂自己信任的臣子们与珍妃,痛恨告密倒戈的载潋与袁世凯。
想到载潋,他竟感觉连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变得冰凉了…
载潋麻木地走出宫门,宫门合起,随着身后发出的一声轰然巨响,她才惊醒过来,才真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载潋看见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阿瑟与静心站在马车下。阿瑟瞧见载潋,立时放开了步子狂奔过来,她冲到载潋的面前,紧紧将载潋拥进怀里,痛哭流涕道,“格格,您可算出来了,我们看见这满城里都是官兵,都在抓捕维新党人,我只怕太后要对您下手…”
载潋抬头苦涩地望着阿瑟,苦笑道,“我还好好儿的…今日我活下来了,往后也能活着…我是太后的人,谁敢动我呢。”
阿瑟听得一愣,在维新变法期间,她每日都跟在载潋身边,是亲眼目睹了载潋为新政每日奔走,为皇上与维新党人传递消息的场景的,怎么今日……就变成太后的人了呢?
可阿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她与静心忙搀扶着载潋往马车上走,载潋瞧见了为自己驾马的阿升,他看见自己回来了也热泪盈眶。
三人坐定在车里后,阿瑟才敢开口又问,“格格是为了日后还能守护在皇上身边,所以才说自己是太后的人?”
载潋望着阿瑟,眼里的泪早已如淋漓大雨,她扑进阿瑟的怀里痛哭流涕,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她才终于敢表现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不能死,阿瑟,皇上身边不能没人……”载潋在阿瑟怀里抽泣,“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往后她要是算计皇上,我在太后身边,得到她的信任,也好提前知道,也好为皇上想一想办法…”
阿瑟心疼地抚着载潋的背,她仰起头去,为了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她抱紧了载潋,温柔宽慰她道,“格格,今日能活下来便是万全之策,唯有活着,才有将来…”
马车一路从紫禁城往醇王府去,路上全是搜捕维新党人的官兵,气势汹汹。
载潋的马车也被拦下盘查了,阿升猛然勒紧了马缰,载潋几人坐在车里险些栽了出去,静心气哼哼地掀开前头的帘子,怒骂道,“什么人不长眼?!”
四五名官兵举着长矛与火把,直直向马车走来,语气凶悍,“太后懿旨!缉拿康梁乱党,马车必须挨个盘查,谁都不能例外!”
马车外挂了“醇”字的灯笼,可官兵们还是不肯放过,可见今日纵是谁,都不能例外了。
官兵们亲手掀了帘子起来,探进头来仔细搜查,任凭一个角落也不肯放过,等到他们确认了车内并没有可疑的人后,才狠狠摔下手里的帘子。
载潋木然地坐着,直到视线已被落下的帘子隔绝,忽听外头传来马蹄声,随后她竟听见载沣的声音,“今日竟连我府上,你们也要疑心了吗!?”
载潋闻声如被突然唤醒,她冲出马车去,一把掀开帘子,真真切切地看到载沣带着张文忠与瑛隐三人此时正骑马立在眼前,她的心忍不住被触动,声音哽咽地唤他道,“五哥!…”
载沣并没有立刻回应载潋,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载潋的马车前,对面前的侍卫们低吼道,“你们醇王府的马车,是连我也要怀疑了吗?!”
那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了许久,才有首领的侍卫出来,单膝跪下,向载沣拱手道,“醇王爷恕罪,奴才们呈太后懿旨办事,不敢疏忽,还望王爷海涵。”
载沣坐上载潋所在的马车,对那侍卫首领冷冷道,“你们办事倒是忠心,连我的妹妹也要查,若她有半个意外,我绝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是是…是奴才们今日疏忽了,不知道是三格格,还请王爷恕罪…”侍卫连连认错,又转头对身后的小侍卫吼道,“往后都长点儿眼,瞧见王府的马车,还不放行!?”
载沣就此才放过,示意阿升继续驾马。
载沣见着载潋便开始泛泪,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载潋,生怕她有一点损伤。载潋见他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道,“行了五哥,我好好儿的,别看了。”
载沣长出一口气,她抬起手去掸了掸载潋脑门儿上的灰尘,连连笑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听瑛隐说你今儿回来,心里总放心不下,就想出来迎迎你,果然就撞见那起子人刁难你。”
载潋温蔼一笑,侧头靠在载沣的肩头上,淡淡道,“五哥别和他们生气,是太后懿旨…谁又能逃得过呢。”
载潋心里早已了然,如今政变已发生,连皇上都难逃厄运,更何况自己?
载潋回府后便别了载沣,她无心去过问别事,早已满心满念牵挂的都是复生,她不知道复生现在是否已经被逮捕,不知复生是否还有机会生还…
她绝不愿意坐以待毙,等待复生被捕的消息。她想起方才载沣和侍卫们一闹,侍卫们都不敢再拦王府的马车了…她心里生出一计,或许今日还能救复生一命。
为了几次出手救自己危难的复生,为了皇上引以为知己的复生,她愿意为他冒一次风险…
载潋见王府的各院都已熄了灯,便悄悄吩咐瑛隐道,“丫头,你去叫阿升备马,别让府里头知道了,告诉他今儿辛苦他了,明儿就让他好好歇着。”
瑛隐得了命便一个人去了,载潋转头对阿瑟说道,“阿瑟,你留在府里,外头不安全,他们好歹不敢将我怎么样,你别陪我冒祸,陪着姑姑歇下吧。”
静心知道载潋又要独自去冒险,心中有万千的不舍和担忧,小跑着上前来拉了载潋的手劝道,“格格…您千辛万苦了,可不要再去冒险了…”
载潋知道静心是如今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抚了抚静心的手好让她放心,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更不能不顾复生的死活,便决然对静心道,“姑姑,复生不仅仅是维新党人,不仅仅是皇上的挚友,更是我的挚友…我不能不去。”
阿升在外备好了马,载潋披好了斗篷,阔步向外走去,融进了一片茫茫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