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妈妈。”阿德莱德故意停顿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露出了然的笑容,她才说,“今天不讲我妈妈,上帝在上,再讲我老妈,我的形象就要完蛋了,从一个成熟知性的大美人变成只会喵喵叫的小奶猫。”
“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下人类历史上的特殊技能,连坐。”她踢开话筒线。
阿德莱德很想把今晚演出费挪出一半给伊莎贝拉换个新麦克风。
“大家都记得中世纪小说里的常见桥段吗?骑士出场,不,不要想象白马王子,上帝,你们都多大了,不是骑着高头大马、身披蓝色绶带、戴宽檐大边帽的青年才俊,那是波拿巴·拿破仑,倒也不一定是拿破仑,也说不准是于连·索雷尔。这取决于这个人的身高。这种题外话我们放在一边,想象一个传统的中世纪人,个子一般般,不高不矮,身材……怀孕五个月,脸上胡子拉茬,身上的衣服三个月没洗,头发油的像指环王里的阿拉贡——因为我们可爱的主角当然是未婚,不然怎么跟贵族少女或公爵夫人来一段荡气回肠的倾城之恋。不许幻想精灵王子,反正就,脏兮兮的武夫。”
她胡乱摸摸自己裙子领口,把蝴蝶结解下来,“这天,这位老兄骑着瘦瘦的小灰马进了城,掏出这个玩意。”对空挥舞白色蝴蝶结,“从颜色上看,他的目的地是巴黎——鸢尾人擅长这种事。”
“这是一封推荐信,介绍信。”她装模作样的打开领结,“我,某领地的某伯爵,为尊贵的……我们来假设一下,红衣主教,向尊贵的波普主教您引荐杰克·史密斯,这位青年才俊——忽略他半年没洗澡没刮胡子,我们小城市卫生条件有限,没有热水——他品格高贵,此处省略两千五百六十七个形容词,当然,我和他的父亲……大杰克·史密斯,是好友,如果你能让他……我们给他个什么职位好呢?”
“火/枪手!三个火/枪手!”角落里有人喊。
“好的,火/枪手,”阿德莱德点头,“让他做个火/枪手,也算成全我对他死去父亲的承诺云云。”
“主教看着这封信,”阿德莱德竖起两根手指,“假如这个主教跟这位某伯爵关系很好,那他会怎么做呢?当然是大仲马笔下的剧情!我们可爱的波杰克,不,杰克·史密斯开启了三个火/枪手剧情。但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最喜欢说但是了,就在倒霉的杰克进城前三天,波普主教得蒙感召,到了他所挚爱的主的身边,现在新主教是彼得。”
“彼得看完信。”她故作沉思,“这个某伯爵——算了,给他个名字,德·瑞纳伯爵,名字很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她翻过领结,“再看看火封,是了是了,就是那个该死的家伙,那个和我美丽的情妇共赴巫山/云/雨还嘲笑我老二长度的王八蛋。”
“于是彼得很严肃,告诉身边人。”她清清嗓子,“我现在怀疑你,杰克·史密斯,通/敌,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咔嚓了。混蛋,没让你把他的头砍下来!我让你砍他的老二!”
“这就是连坐,人类所特有,文明的代表。”阿德莱德说,“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奇妙现象的呢?因为我高中有个同学,她的姓很特别,是罗曼诺娃。”
“我们已经上过历史课了,所以当她转学来的第一天,我们就围着她,问,你真的姓罗曼诺娃?就像罗曼诺娃的罗曼诺娃?那个罗曼诺娃?你知道的,那个罗曼诺娃。”她抛了一记飞眼,“你懂,那个罗曼诺娃。”
“她只好说,是的。我是罗曼诺娃,最后的一个罗曼诺娃。”
“你祖母是安娜塔西亚?安娜塔西亚公主?”
“是的。”
“天啊,好一场悲剧。”阿德莱德握着话筒,“这时那个可怜虫的话匣子打开了,是的,没错,是一场悲剧,遥想当年,我祖母的爸爸,末代沙皇……”
她转了个圈,模仿女孩叽叽喳喳的高调做作声音,“末代沙皇,那个说不能二十四小时上工的农奴和工人都该被砍头的家伙?”
“她沉默了,三秒后,她大声说。”
阿德莱德扬高声音,“不是那个罗曼诺娃,和罗曼诺夫没有关系,我家的这个罗曼诺娃是街上推车卖大列巴的罗曼诺娃!劳动人民万岁!乌拉!以列宁的名义!我光荣的祖母,是泥瓦工!我们全家,是善良的劳动人民。”
“这个故事一直鼓励我要做个善良的人,要做好事。”阿德莱德等观众笑完才继续说,“不然我的孩子在未来会大声的说,不是那个萨伏依,真的不是那个萨伏依,我妈妈,我妈妈是出租车司机,不,我妈是应召/小/姐,二十四小时在线,你妈才是百老汇的那个混蛋萨伏依呢。”
“而且,这不限于家里。”阿德莱德说,“我们不仅会因为父母,长辈,亲朋,写推荐信的前辈,学长学姐而连坐,我们还会被和我们同属同一民族的人殃及,这就是为什么在大家都说要团结,要凝聚时我说,要及时和垃圾货割席,凝聚之前要倒个垃圾。不要笑,这是真的。”
“街上,一对夫妻推着两个婴儿车。”她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我迎上去,看,车子里。”她弯下腰,“两个可爱的小天使。”
“他们真可爱。”阿德莱德蹲下,“男孩还是女孩呀。”
她站起,“这个是诺曼,这个是妮娜。”
“哦,真是太幸福了,太棒了。”阿德莱德又蹲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耶。两个小家伙。”
她又起来,“假如,这对夫妻是亚裔。”
她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和了然于胸,“哦,大姐姐和小弟弟,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很不错。”
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懂,我理解,我尊重你们的文化,完完全全的尊重。男孩,一定要有,女孩,一个就够——没办法,运气不好,第一个孩子开奖就是女孩,臭手气,没经验,这不,后来就有经验了嘛,九代试/管技术,买一送三,包括减胎,值得拥有。”
“如果,如果。”她打断哄堂大笑,“我看到有人拿手机在录播,我要声明,我对亚洲没有任何意见,尤其是亚洲菜,寿司、寿喜锅、卤肉饭和辛拉面,其他领域的事情留给国会山去解决,那不是我的能力范畴。我知道这个小酒馆太小了,环境很糟糕,不是每个人都能混个椅子坐,但是我有个要求,必须录全,一镜到底,不可以剪辑,哪怕我喝酒打嗝也给我留下,没关系,形象是什么,又不能吃,但我不希望我的语句被曲解。”
“假如你们因为这个段子去告我/种/族/主义,歧/视/亚裔,是下下选,最糟糕的一个选择,我并不是说以当下情景而言——我的意思是,敌我对峙,二次铁幕——这样没有用。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文化传统,不同的思维模式,我们不同,我无法强行说我们一样。正常范围内的不同应得以尊重,任何生命形式存在即应被尊重,抛开宏大叙事——我并不是词穷,我只是想往这杯酒里加点朴素正义感,回归我自己,你我立场不同——敌对立场,当敌人这五个字母道出时,我必须对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不然就是自取灭亡,不过在战略上。”
她停顿片刻,“其实我轻蔑的是我妈,我歧视的也是我妈,这是女儿的特权,女儿可以鄙视自己的老妈,我瞧不起的,仅仅是这样或那样的女人,其中,以我妈为代表,因为我妈不买菜板,她拿锅当菜板,一口珐琅锅默默地承受了所有。嗨呀,我又说到了妈妈。”
“说回之前。为什么是下下选呢?因为这样一来,你在指责我歧视的同时承认了,这就是你们文明的代表,这两个垃圾货,和许许多多的垃圾货,是你们的代表,你们是他们的同类,所以你感受到了歧视和不爽。你为同胞揭竿而起,换言之,你,你,你们,是同袍。”
她指了下自己,“你知道这种情况的上上解是什么吗?我们和他们不一样,那种垃圾货被我们开除了。人有人的待遇,垃圾货有垃圾货的待遇,虽然,我们是族人,但垃圾货需要接受改造和批评。比如,我们是街头推车卖大列巴的罗曼诺娃,和那个诺曼诺夫没有任何关系,香喷喷的大列巴,一个大列巴三块,两个七块,便宜大甩卖。”
“为了避免连坐。”她谢幕,“我们要及时勘误。说句题外话,假如我的小孩花着我的钱吃着我的饭还敢觉得我是她的/耻/辱,我豁出去了,不就是拘/留半年外加剥夺监护权嘛,我让她认识一下狼牙棒,一种亚洲传统武器——我们鸢尾女人和外国人一样,给我匹马,我就能征服整个欧陆版图,我马蹄所踏之地,皆是王土,火/枪手那算什么,给我把红衣主教,对,来来来,给我把彼得的大袍子扒了,我给我自己加个冕。”
阿德莱德·萨伏依抬起纤细的手臂,把蝴蝶结戴到半扎的马尾上,灯光映在饰品上的明珠,在舒尔曼的角度看去,堪称流光溢彩。
“从现在起,叫我红衣主教阿德莱德十七世,今晚吃饱喝足,明天我们进攻梵蒂冈。后天我就是新罗马帝国的奥古斯塔阿德莱德一世,像我这么虚荣狡猾奸诈阴险的坏蛋,怎能止步于教皇。当然可能,因为我虽然不学无术,但我不仅有一点点鸢尾血统,相对鸢尾而言,我还是个外国人——对各国武器如数家珍,要拿狼牙棒打小孩呢。谢谢大家。”萨伏依优雅鞠躬。
“比我想象中的精彩。”过了很久舒尔曼才拉回目光,一语双关。
他正值壮年,追逐年轻的艳丽尤/物是刻进基因里的本能,但常年混迹于天使迷失之地——洛杉矶,又教会他如何把过于直白浅薄的目光化为欣赏与赞美。
赞扬针对萨伏依的“独唱”,完整度比他想的要高,当然更多的是对于萨伏依的长相。
若不是他颇有门路,知道这是华府权贵之后,恐怕要迎上去开张空头支票,许诺不日将其捧红实则金屋藏娇。
有什么比得上把一只名贵金丝雀变成笼中鸟更美妙的事呢?
每个男人都有把荧屏艳娃变成家庭主妇的梦想——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更妙。
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位于洛杉矶星光大道的浮华梦想搭配一杯酒几粒药或一筒针剂,脖子和腿套上锁链,端起摄像机,从此这就是他的专属——若逼疯了,能顺势拿下监护权侵吞财产收入更是一桩美谈。
可惜他惜命。
脑袋还是要的。
尽东道主之谊的明奈利喝大发了,这位来自BBC的编剧津津乐道的是这场表演里最不起眼的桥段,“老兄,拿锅切菜。”
明奈利大着舌头,还要和他交杯换盏,“去,去看,宋的采访。”
“宋?”舒尔曼有些费解。
“宋。”明奈利脸通红,把酒杯往外一推,趴在桌上,霸占半张桌,手肘压在薯条里,帮助薯条变成土豆泥,和番茄酱混匀,顺带把上好的羊绒西服毁于一旦,舌头不听使唤,“说。”
“说什么?”
“看!”明奈利纠正。
早年采访里记者要宋夫人评价李,两人关系不融洽,大概宋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只好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希望,她买个菜板吧,不要拿铁锅垫着切菜。”
“所以呢?”舒尔曼把明奈利按回去。
咣当一声明奈利连人带椅子翻了,躺在地板上,举着手,“我终于知道萨伏依的老妈是谁了。”
“谁?”
“李李李李李……”明奈利苏格兰口音出来了,开始口齿不清的说胡话。
“放你的狗屁。”舒尔曼把椅子往旁边踹踹。
“兄弟!你看,她同学都姓罗曼诺娃!”明奈利还企图证实自己的观点,“罗曼诺娃!最后一个罗曼诺夫!这证明了什么,这说明……”
忽然间,舒尔曼灵光一闪,“你说什么?”
“她妈是……”
“闭嘴,前一句,再前一句。”舒尔曼趁明奈利醉的不省人事,踹了明奈利的大肚子一脚。
“哦,嗝。”明奈利打了个酒嗝,又把涌上来的酒咽下去,“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什么来着。”
“最后一个罗曼诺夫。”舒尔曼替明奈利复述。
“我想好下一个剧本写什么了。”他又叫了杯酒。
这家酒馆里的酒很难喝,每当他觉得这辈子不会喝到比这更差的酒时,惊喜总是下一杯。
下一杯往往才是真正难以下咽的。
才喝一口,角落里的那个男人面容变得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