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范氏少不得又是一番唉声叹气,“这么些年,你姨母忙前忙后请了多少大夫来给他看,全都没什么用,就连你外祖父也没办法。”
云初微皱皱眉,她虽然没有见过陆修远长什么样,但从那天在碧玉妆的谈话中,她听得出来,这个人很会听取人的意见,不轻易摆谱,二十出头就能一手接下他爹打下来的商业江山,可谓是年轻有为。
老天总是妒英才,让他有了一副常人难及的商业头脑,却又毁他一双腿。
默默一叹,云初微心道:多好的人才啊,可惜了。
“对了,可曾请过宣国公帮忙医治?”
云初微突然想起来苏晏是位神医。
范氏想了想,摇头,“按理来说,苏九爷的一身医术是出了名的,陆家应该早就想到请他帮忙才对,可据我了解,陆家的人似乎从来没上过苏家的门,更没请苏九爷出手帮过忙。”
“难道这两家有恩怨?”云初微问。
范氏也不是很清楚,“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很容易就产生纠纷,若说有恩怨,倒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个中细节到底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这时,一直静坐不语的云安曜突然来了一句,“苏九爷是神医没错,但他给人医治全凭喜好,陆少爷又是个性子冷傲的,这两个人碰在一起,还能好么?”
范氏不禁抬了抬眼,“曜哥儿,你和陆少爷很熟?”
“不熟。”云安曜木着脸,面无表情地道:“只是有幸见过两回罢了。”
云初微没说话,安静地听着。
看来,陆修远不找苏晏医治是有原因的,否则有个能痊愈下地走路的机会摆在眼前,陆修远不可能不心动。
——
马车到达范府,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
因为是新生儿很重要的洗三日,范府邀请了不少宾客,大门前停了十来辆马车。
范府长媳,云初微的大舅母李氏亲自带着人站在外头迎接。
见到侯府马车过来,李氏忙遣了自己身后的丫鬟去摆好脚蹬子,她则热切地走上前来,笑道:“可算把大姑姐给盼来了,老太太念叨的哟,大门都快给她望穿了。”
范氏拉着云初微下了马车,介绍道:“这位是你大舅母,这几天刚得了个大胖孙子,你看她这脸上,都快乐成一朵花儿了。”
云初微屈了屈膝,“初微见过大舅母。”
李氏笑得前俯后仰,“大姑姐这张嘴,每次回来都不饶我。”马上虚扶了云初微一把,“好姑娘,快别多礼。”
待云初微站直身子,李氏才细细打量她一番,眸中难掩惊艳之色,转而问范氏,“她就是微姐儿?那位刚接回来的孩子?”
范氏点点头,“就是她。”
“唉哟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可真水灵。”李氏牵起云初微的双手,“你外祖母才听说你回来了,原想着要上侯府亲自去看看的,奈何你大表嫂临近产期,她一个老人家,这种时候出门总不太好,所以才给搁置了,这次趁着你那表侄儿的洗三日,你外祖母第一时间就让我把帖子送过去,怕后面给忘了。”
说到这里,李氏掩唇爽朗笑了起来,接着说:“实际上,这么大的事儿,谁会给忘了呢,分明是她老人家盼外孙女盼得迫不及待了。”
云初微极有礼貌地道:“外祖母有心了。”
李氏瞧了范氏一眼,嗔道:“也怪大姑姐,自家藏了这么个宝贝女儿也不让我们晓得,前些日子接回来了,也不带过来给我们宝贝宝贝,还怕我们家给她生吃了不成?”
范氏哪里能同李氏解释侯府的那些糟心事,只是一个劲陪着笑脸,“我这不带回来了吗?不仅是外孙女,外孙子都给你们带回来了。”
说完,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站着的云安曜。
云安曜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安曜见过大舅母。”
“好小子。”李氏瞅着他,“一段时日不见,又长高了。”捏捏云安曜的脸,打趣,“皮相也是越长越好,可想过娶妻了?”
云安曜面色红了红,摇头,“还没。”
“可有中意的?”李氏又问。
云安曜迟疑了一下,半晌没吐口。
范氏看愣了,难道这小子有了意中人,连她这个亲娘都不知道?
李氏来了兴趣,直接问,“是哪家的姑娘?”
云安曜摇摇头,“还没遇到中意的呢!”
李氏不免失望,看向范氏,“大姑姐,你们家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不急着娶亲也还罢了,怎么不先安排几个小丫头给他开开脸?”
范氏道:“不是我这个当娘的不操心,是这小子死活不肯,不久前我才送了两个丫鬟过去,第二天就被他给派遣到偏院干粗活了,愣是没动过。”
云初微不禁多看了云安曜两眼。
看不出来,这个素来目中无人的兄长竟然还有洁癖?
要么是遗传了他爹,要么,就是心中有人了,不想让那些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玷污了他的身子。
不过根据云初微的观察,第二种可能性要大一些。
云安曜一定有意中人了,只不过他从来不会跟谁说而已。
被几个女人这么议论,云安曜脸上有些挂不住,出口道:“娘,大舅母,咱今儿是来给我那表侄洗三的,我的事,就不必详谈了罢?”
李氏马上反应过来,“你看我,见到你们一激动,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快快快,里面请,老太太等候多时了。”
云初微的外祖母上了年纪,不太喜欢热闹,所以这次来范府的客人虽然多,但能真正见到范老太太的只有她常往来的几位老友,其他的年轻小辈,她一概不见。
李氏带着范氏娘仨过来的时候,透过门帘依稀还能听到范老太太与老友说笑的声音。
李氏当先打了帘子走进去,笑吟吟地道:“母亲,大姑姐带着我那大外甥和外甥女来了。”
范老太太听罢,心中大喜,找了个由头把几位老友打发去了摆宴的园子。
范氏带着云初微和云安曜走进来。
“见过母亲。”
“安曜见过外祖母。”
“初微见过外祖母。”
娘三个站到堂中齐齐给范老太太行礼。
范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落在云初微身上,见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随性自然,面上顿时生出笑容来,“你就是微姐儿吗?”
云初微点头,甜甜地唤,“外祖母。”
这一声,可把范老太太的心窝子都给喊热了,“来,你快过来坐我这边,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云初微脚步从容地走过去坐在范老太太的罗汉床上。
范老太太拉过她的手,突然恨声道:“我还以为被你那狠心的娘给霍霍得只剩皮包骨头了,没想到还能长得这样水灵,想来你那养父待你是极好的。”
否则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白皙的肌肤和空灵通透的气韵。
云初微点头,“养父待我很好。”
“可你到底还是没能在亲娘身边长大。”范老太太哽咽起来,狠狠瞪了范氏两眼,“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舍得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送去那么远的地方交到别人家手里,万一那家人待不好养不活,岂不是葬送了一条无辜性命?”
范氏低垂着脑袋,心中愧疚无比。
范老太爷当初给范氏把过脉,分明只有一个孩子的,如今多出来的云初微却突然说是孪生,这里头想必隐藏着很大的猫腻。
范老太太只片刻就想到这里,她笑着对李氏道:“快带你这两个外甥去看看我那又白又胖的重孙子。”
李氏会意,唤上云初微和云安曜挑帘走了出去。
眼见着屋里头没旁人了,范老太太这才瞪着范氏,“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爹当年可是帮你把过脉的,你只怀了一个,怎么如今又多出来一个?到底哪个才是你亲生的?”
“微姐儿才是我亲生的。”范氏脸色晦暗。
范老太太怒从心来,难怪她和老太爷一直不喜欢云静姝,却原来症结在这儿!
范老太太伸出手指挖着她,“你脑子生锈了不成,怎么会把自己的亲骨肉送去给别人带,你反倒捡个外来的养了十五年?”
范氏把云初微临盆当天的情况以及云老太太的愤怒详细描述了一遍。
范老太太听罢,险些气到昏过去。
“迂腐!”她啐了一口,怒喝,“那老虔婆怎生这样没见识?双脚先出来,那是怀着身子时胎位不正,到了临盆,脑袋没能先进生产通道,所以双脚先生了出来,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不祥了?”
范氏一脸愕然,“娘,你说这种情况很常见?”
“那可不?”范老太太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你爹就是太医,他虽然不接生,可对这方面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还能哄你不成?”
“可是……”范氏震惊了,原来云老太太想方设法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竟然就只是一种寻常现象,并没有什么“不祥”的说法?
范老太太恨声道:“若你生下那孩子以后能及时遣人回娘家来请教你爹,哪里还会有把亲骨肉送出去的糊涂事儿发生?你们是觉着没什么,可苦了我那心肝儿肉咯,十五年来在乡下过着没娘疼的苦日子,也亏得摊上个心善的养父,这要是摊上个心术不正的,保不齐还能把我那心肝儿给卖了换酒吃呢!”
范氏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垂头丧气地道:“娘,女儿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了她。”
范老太太红着眼睛道:“那可是我心尖子上的肉,你要敢亏待了她,我就上门去要了来外祖家养着,以后都不回去了!”
范氏突然笑了,“娘,您看您又说胡话,微姐儿是云家人,父母双全的,哪能来外祖家养着,这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岂不是得戳着我和侯爷的脊梁骨痛骂?”
“你知道就好!”范老太太冷哼,又警告,“你那婆母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她嘴里蹦出来的话,你少听些,听多了,会中毒。”
范氏忍俊不禁。
“笑什么笑!”范老太太板着脸,“我这儿跟你说正经的呢,十五年前,你可不就是中了你那婆母的毒把亲骨肉拱手让出去,白帮人带了十五年的孩子?”
范氏竖直耳朵听着。
范老太太一想到自己那亲亲的外孙女被云家那老虔婆害得有家不能归,马上又恨得牙根痒痒,“也不知道老天啥时候才把她给收了,否则她在一天,你们家那后宅就一天不得安宁。”
范氏道:“侯爷说了,这段时间就会想办法把我婆母送回祖籍养老的。”
范老太太眼一亮,“真的?”
“侯爷说的话,素来不会有假。”范氏肯定地道:“只不过我婆母性子要强,这件事怕是不那么容易摆平,还得多费些心力。”
“哼!”范老太太没好气地道:“最好早日把她给送回去,给我那宝贝外孙女过几年清静日子。”
“侯爷也是这么想的呢!”
“当初我看中的就是大女婿这正直不阿的脾性,爽快!”范老太太提起自己那有性格的女婿,眉毛都骄傲地扬了起来,“看来我眼光没错,大女婿厚道,在微姐儿这件事上,他处理得很合我心意,只是无奈他那招人嫌的老娘实在可恨,若她不在,我还能隔三差五去你们家串串门,她一在,我担心自己过去会忍不住跟她掐起来,索性只能递个帖子让你们娘儿母子过来走一趟了。”
范氏道:“娘这么大年纪了,该好好待在府里养着才是,再说了,我们是小辈,自当常来看你,这是孝道,哪有让你一个老人家亲自上我家门看小辈的道理?”
范老太太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哪像你婆母,她早晚得把自己给作死。”
范老太太与云老太太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十年的恩怨,一两句话自然是说不清楚的,范氏每次过来,范老太太都会询问她侯府近况,询问完了就开始破口骂云老太太。
每当这种时候,范氏就只能乖乖竖直耳朵听。
作为女儿,她没道理驳她老娘的面子。
作为媳妇,她也没有私底下伙同自己娘骂婆母的道理。
范老太太发泄了半天,终于觉得胸口舒坦些了,这才道:“来了这么半天,你还没去看看你那大侄孙呢,三天了,小眼睛全睁开了,那粉嘟嘟的小模样,就跟你们小时候是一样的,我一看见就忍不住想抱过来亲热亲热,你也是十数年没抱过孩子的人了,去看看吧!”
“嗳。”范氏站起来,跟着领路的大丫鬟去往长房长子范禹家的院子。
云安曜和男丁们都聚在外院。
长房长媳杜氏房里坐了不少妇人,都是宗族里的亲戚。
范氏来到里间的时候,见到杜氏额头上绑着防风抹额,后背垫了个软枕半躺在榻上,与亲戚们说着话。
除了外间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透点空气,屋内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紧了的,这是为了防止还在月子里头的杜氏受了风落下病根。
妇人们看到范氏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范氏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受得起这个礼。
与亲戚们客套了一番,范氏往杜氏床榻前一坐,给她掖了掖被角,“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坐月子,也真是苦了你了。”
杜氏嘴角挽起一抹笑,“能得大姑母来看我,再苦也值了。”
她刚生产完三天,气色还有些虚弱,说话也是中气不足。
“你这小嘴儿,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甜。”范氏笑了起来,“你给老太太生了第一个重孙子,她亏待不了你的,娘家那头,通了信就好,你娘身子骨不好,就不劳烦她大老远跑来照顾你了,家里边儿有的是丫鬟婆子,你这婆母也是个好相与的,待你跟亲闺女一样,有她照顾你也没差。”
杜氏点点头,“婆母和祖母待我,那是说不得的好,我没什么可埋怨的。”
范氏四下扫了一眼,“你们家大胖小子呢?”
杜氏道:“已经抱到隔壁房间给稳婆准备洗身子了,我婆母和微微表妹也跟着去的,大姑母若是想看,一会儿跟着亲戚们去吧,她们都是要去观礼的。”
“我就不去了。”范氏坐着不动,“若是连我都走,你岂不是没个说话人?”
杜氏感激地看她一眼,“那就谢谢大姑母愿意留下来陪我了。”
“傻孩子。”范氏嗔她一眼,“你怎么一家人说两家话呢?”
杜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时,隔壁传来婴孩的啼哭声,这是洗三礼要开始了,亲戚们纷纷站起身与杜氏和范氏打过招呼去往隔壁房间。
不多一会儿,那小家伙就洗完身子受了祝词换了身小衣服裹在襁褓里被云初微抱了回来。
“大表嫂,你们家宝宝太可爱了。”云初微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小家伙那小鼻子小眼睛,简直让她一颗心都酥化了。
她还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心里头暖暖的,像被什么填充满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