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段名生沉声。
周析紧紧抓在段名生手臂上的双手因太过用力,早已在不停发抖。
若非段名生是习武之人,这手臂早被周析折断。
周析一直垂头,双唇紧咬,浑身都在颤抖。
段名生站在他身侧,一直看着他。
“我先带你回去...”段名生说完,一手揽在周析身后,带着他便要往楼梯处走去。
谁知周析却像石头一般,倔强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紧咬着唇,不说话。
段名生抬头,望向周析身后的春生。
春生两步走到周析身边,对段名生微微颔首,面无表情道:“方才温下的酒还没用完,先生想用完再走。”
段名生怔了怔,他又垂头望向周析。
周析紧抓在他手臂上的手,似乎没那么抖了。
段名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安安静静地等着周析。
春生也是,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片刻后,周析才缓缓松开手,缓慢地转身,一边往廊台走去,一边沉声喃喃:“那一掌...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段名生看着周析的摇摇晃晃的背影,没有回话。
这句话在这些年间,周析说过无数次。
每次他发疯,段名生都会用武力制止他,而每次之后,周析都会说出这句话。但这么多年下来,周析一次都没有还过。
并非他自知不是段名生对手,而是忘了。
他也知道,还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段名生时常会想,倘若十二年前,他干干脆脆就把他右手丢了,没有让杜哑救下,他是不是就没有了这么个累赘。
可是每次当他心里想到“累赘”二字,却又觉得不太合适。
这么多年,他好像也习惯了。
自然是没有了从前的恣意潇洒,但也没有了从前的行尸走肉。
周析回到廊台坐下,春生在他身边跪下,替他重新暖酒。
周析双眸无神,一直遥遥望向对面春熙,时而眨眼,时而发呆。
段名生重新坐下后,仍是那个姿势,双手抱着刀,垂着头。
直到春生给二人分别递去一杯酒,段名生才问:“你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周析没有立刻回答。
段名生拿过小金杯,仰头一饮而尽。
周析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面。
“岁末会盟,他们派来出席宴会的,是苏玉俍,”周析没有回头,沉淡的目光还是留在春熙二楼,“他们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也是...功高盖主,忘恩负义,给我我也不会再信这么一个人...”
周析说到这里,苦涩摇头笑了笑,挑了挑眉,拿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你为什么要答应帮梁尧?”段名生问。
“你问了我这么多次,其实你早就明白了,”周析将空酒杯推向春生,苦笑道,“你甚至根本不用问我,你都知道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段名生沉声。
这句话,苏词青对周析说过,“贤卿哥哥,我们知道你心里有话,可是你心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们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人情债人情债...人情...是债啊...”周析拿过酒杯,又是仰头一饮,眉心皱了皱,“苏家,陈家,养了我这辈子,这份恩情,我还了,才叫自由。不然...我一辈子...就是都只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狗...我自己背负着这个骂名,倒也无所谓...对不起的,还是瑔廊周氏。”
“拿什么还...”周析笑了笑,眸中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凌厉和清冷,“要还,就定要一次还清...他们救的,是我周析的命,是瑔廊周氏最后一条血脉,我要还,就要用这世间最有价值的东西去还...一个覃国...一个覃国...大概就够了吧...”
“那梁靖呢?”段名生依然垂着头,“你让梁尧当上覃王,那梁靖怎么办?”
“子誉根本不想坐那个位子,”周析骤然倔强地打断,他手中一直转着的红珠忽然停下,“子誉他从头至尾,都不想当覃王。”
“钟平侯没了,他没有办法,他要保住钟平侯那一脉,跟梁尧之间就只能是你死我活,除了赢梁尧,他别无他法...”
周析一直紧盯着桌面,话语声也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他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了当时和梁攸围炉夜话的场景。
梁攸一贯谦谦君子。
也忘了那晚说到什么,梁攸忽然笑笑,摇摇头,回头对周析说:“小青他一点都不稀罕那个位子...我反倒是羡慕他,心中是真真正正向往着自由...”
梁攸那时还说:“我问过小青,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小青说,他就想养一条狗,天天烤红薯。”
那时的周析一直看着火堆。
这句话,曾经有人跟他说过。
就是那个在江郊被他救下的孩子,曾经在他怀中,眨着眼,跟他说过:
“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养一条狗,天天烤红薯。”
周析从回忆里回来,摇头苦笑:“事成之后,我有本事保住他,甚至可以保住钟平侯一脉...”
“到那时候,我欠下的恩情还清了,我也就可以离开了,我可以带着子誉离开...”
“你真的觉得,”段名生这时微微抬头,面对周析,“到那时候,梁靖还能跟你走吗?”
周析手中的红珠再次停了下来。
他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
到那时候,他会给梁靖安排好一切。
如果梁靖想复国,他可以为他筹谋好。
如果梁靖想一走了之,他也可以保住他安危。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就不在这世上了。
他周析所求的,不过是昙花一现。
就像他们瑔廊周氏,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而这时留下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周析皱着眉转头看去。
天上不知从何时起,竟是飘起了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