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月隐云后，轻雪凌间。
怀阳道上看似空无一人，家家户户中隐隐透出的光将道上照得昏暗，地上一层薄雪只留有路过野狗的足印。
至月到中空，李若愚和红绫道上所谓的偶遇，也算是各怀鬼胎。
你我佯作意外地相视一笑，美人莞尔一句“二公子这么巧啊”，君子淡然一句“适逢路过”，接着便是既然顺路，不如同行。
而与此同时，怀阳道上各怀鬼胎的，有窄巷边上，方才被“神女”怒然告辞的“襄王”殷少爷，也有无双楼二层廊台边上转着红珠淡看风云的周先生。
刚到能见春熙华光处，李若愚二人便停下脚步。
红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放到李若愚手中。
她又见李若愚沉默垂头凝视着，本想留有嫣然一笑，好让君子梦里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然后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尘埃。
谁知她转身之际，背后君子却淡然说道：“姑娘的手上，先牵着一条鄜国宋观海宋小少爷的轻丝，如今又添了一道邽国殷柏龄殷少爷的细线。姑娘在风月场上多年，在牛鬼蛇神中犹鱼得水的本事，在下定是不敢小觑。只是在下多口一句，姑娘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是落得作茧自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红绫顿时停下脚步，脸上方还挂着的莞尔轻笑倏尔散去。
片刻后她才回头，见李若愚神色一如平淡，她便对李若愚微微笑笑，道：“妾与二公子相识第一天起，便说过，乱世人人求生，不过是求生方式不同罢了，到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那妾也是愿赌服输，能得二公子关心，妾已此生无憾...”
红绫说着，又柔情似水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道：“既然过年，那个小荷包也算是妾对二公子的一番祝福，妾自问绣工不比绣坊里头娘子来的要差，二公子若是不嫌弃，带在身上，也算是一份祝愿，”
“愿平安顺遂，愿心想事成。”
红绫当时说完，转身便往春熙走去。
一身嫣红，步履轻盈。
今日梁靖一番打趣，李若愚看上去是淡然无意，但心中绝非毫无波澜。
说到底，李若愚在汝平城里的名声也是说大不大，说小，爷也绝不小。
且先是家世，再是人品，还有才华，最后容貌，当中无一不是在众世家公子中鹤立鸡群的。
比起她他大哥李本初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性子，李若愚甚至还多出些恣意洒脱。
这些年间明里暗里对他表示过爱慕之情的姑娘也不少，只是李若愚此人，总有自己一套说辞将他人婉拒，据李师彦的说法，是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再严谨斟酌，到最后人家姑娘都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
李若愚比梁靖年长一二岁，梁靖也时常与他玩笑，你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若愚当时只是说，八门立江中，分辅圣贤人，淄亭育李氏，书笔伺梁侯。
他说，淄亭这一辈三人，兄长性平，小妹赋才。
兄长既已娶妻，虽然当年那事实属权衡利弊之下无奈之举，但既然现在已成定局，传宗接代之事也算无需再挂，兄长也不该再牵涉进来。
而小妹生性热爱自由，天资聪慧，作为兄长便是希望她能够此生虽生在乱世，但也能够无拘无束。
只是无论如何，这仍是淄亭李氏。
并非难言，只是言亦无所言。
有些事本是心甘情愿，但也不希望拖累了旁人。
梁靖那时又问，如果你不是姓李的，你还会这样帮着我们吗？
李若愚当时笑了笑，说，辅助你梁靖，是我的选择，我背后的淄亭李氏，是我辅助你的资本。
此时梁靖边往里走，边将小荷包往后一抛，李若愚抬手便准确无误地将小荷包抓住，垂头再看，上面绣工的确精细。
秋书上前替梁靖披上外袍，梁靖边走边满不在乎地说：“与宋观海之间有勾当这事儿，人家根本就无意瞒我。再说，我与红绫相逢作乐，本就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儿，当中许多事情，知道与不知道，对我和她之间，只要不伤害到对方利益，根本没有影响。”
梁靖说到这时，刚好走到门槛处，他本已抬脚要跨过门槛，却忽然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看着李若愚，笑问：“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好不容易进个红楼，认识个姑娘，可就只是为了替我查清身边的人？这可是关乎于你们李家香火的事儿，我可不能背这个锅。”
李若愚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闷头往屋内走去。
梁靖一时越觉有趣，紧跟着李若愚身后，边继续打趣道：“李楚杭，我可跟你说，这红绫姑娘亲自给你做荷包，你知不知道这事儿要传了出去，整个汝平城的公子少爷都得将你是做眼中钉了...”
“你要吗？”李若愚将小荷包往梁靖面前一送，冷声道，“反正被人视作眼中钉这种事儿还是你比较有经验，你要这么想要...”
“人家这可不是给我的，要了也没意思，”梁靖整个人往后一缩，连忙摆手，又幸灾乐祸地觑着李若愚一眼，绕过李若愚走到座上一坐，才幽幽道，
“你就好好藏着吧，无论怎么说，好歹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再说，师彦也盼着你赶紧给她找个二嫂嫂呢...”
然而就在梁靖还沉醉在幸灾乐祸时，十五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
十五本是满脸兴奋着想要跟梁靖汇报什么，一进门却见到李若愚正往梁靖身边走去，他立刻顿在原地。
梁靖也没有多想，还想着怎样挤兑李若愚，瞥了一眼十五，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不耐烦道：“有话就赶紧说。”
十五极其为难地看向李若愚，又看向梁靖。
李若愚这时反而不明所以，问道：“你小子现在还有事儿背着我了？”
梁靖一时之间也没回过神，便对十五斥道：“你在那儿吞吞吐吐个什么，有屁就赶紧放...”
十五这时才哭丧着脸走上前，将一个小荷包双手呈到梁靖面前，说道：“这是千秋府让送来的...”
梁靖本还意外，自己丢了好一段日子的小荷包怎的忽然在十五那儿，结果还没开口问，一听到千秋府，他顿时怔了怔，脸色也白了白。
看戏人变戏中人，戏中人到台下坐。
李若愚边给自己倒着茶，余光一直扫在梁靖脸上，煞有介事地问：“怪不得瞧不起人家红绫姑娘的荷包了，原来是早就在候着...”
“你不知道就少说话，”梁靖低声骂道，“这是阮夫人早前给我做好，让公主给我带出来的...”
李若愚连连摆手，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梁靖：“这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般贴身之物，怎得竟是落在千秋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