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陛下有请!”
整个人拢在纯白如雪的披风里,像极了这漫漫冬日里的雪人雕像,霍去病几乎是把整个身子都缩了进去,头微微低垂,发上束得紧紧的银冠笔直的立了起来,除了风吹过时飘起的碎发,整个人一动不动。直到听到有人来喊他,才微微歪了歪脑袋,低垂的双眸,如一把淬火出鞘的宝剑,瞬间就紧紧的贴上了对方脆弱的脖颈。
来传话的宫女和黄门齐齐退了半步,只感觉身上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倏忽又是一阵冷风吹过,霍去病纹丝未动,他们却感觉倒灌了一身的寒冰。前面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祥瑞之事,几乎是见者有份的赏赐。陛下特意来请他,是多大的恩宠,就算是他想守着有纯色鲜亮皮毛的狐狸,想扒皮给卫长公主做嫁妆,但也没人跟他抢,怎么还不开心了呢?
喉咙有些干痒,霍去病收回目光,喑哑低落的问了一句:“陛下怎么没来?”
“这...”传话的宫女觉得有些不对,拽了拽领头黄门的衣袖,示意斟酌一下再开口回答,可黄门却喜不自胜,不顾暗示,兴奋的上前一步,“冠军侯,快走吧!陛下开心极了!竟真的有人寻到了麒麟,五蹄一角,通体雪白,陛下高兴得不得了,各位侍中,还有太常的官员都在呢!就等您了!”
“陛下很开心...”霍去病咀嚼着这句话,心里有些冷。
“是呀!这可是天降祥瑞啊!侍中终军见您一直没来,特意跟陛下提的。陛下也是高兴坏了,方才恍然大悟,这么好的事怎么能缺了您呢?您可别陛下一时没想起来...事情慌乱,也是有想不到的地方。”
霍去病定定的看了一眼传话的黄门,那个自认为帮君臣调解关系的黄门,倒是让他费心了。
呵呵,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后靠在了门上。终军...他刚认识没多久,身上颇有几分苏建将军的影子,还有几分可以出使的才气,本想着回去之后可以介绍给张骞,现在却没了心情。没事想起他干什么?要他一个将军跟那些文人做辞赋吗?
“冠军侯?”
反披在胸前的披风被霍去病收了下来,随意搭在肩上,没有理会黄门的呼喊,一言不发的迈步进了屋。一双眼神幽深如峡谷,雾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情绪,生命在流逝,是身边的生命在悬崖边上挣扎求生!陛下可有体谅他刚刚帮姨母取箭头时,鲜血溅在身上的惊慌和颤抖,满手血污的他又被强推出来不许打扰,偏偏还有四五个人跑过来汇报之前的安排进展,嗡嗡的脑子要强行启动去运转!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转遍了四面八方却寻不到目标······
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心中是何等的复杂无助?圣旨都没规规矩矩听过几回的他,此刻却对医官恨不得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他是上过战场,斩过匈奴头颅的将军,是千里奔驰、浴血伏击过的嫖姚校尉,不是第一天感受到生命的珍贵,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慌乱,好不容易他挺过来了,只想一个人静静!可是没多久,陛下就来了,竟然是叫他去看麒麟祥瑞,听辞赋吹捧。
这样无能为力的演戏,这就是长大的世界吗?
霍去病静静地跪坐在卫子夫的榻前,呵呵手,紧紧握住了卫子夫i的手,箭头已经被处理好了,幸好没有毒,但是天气严寒失血过多,病情还是很凶险,高热已经发了起来,苍白的脸色带着异常的红晕。
“其他擦伤都处理好了吗?”
“是,已经没问题了,只是这天气受伤不容易恢复,等...皇后挺过高热再看看吧!”医官在太医属呆五年了,自然认得出卫子夫,下手更是多了几分小心。兵器奇怪,霍去病脸色又阴沉得难看,为保自己人身安全,也为了保证治疗效果,特意请他出去。就像义姁说的,不要觉得比别人低一等,治病的时候,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本姑娘老老实实的等着,话越少就越比圣旨管用。
“有劳医官,烦请好好看顾,我要离开一会儿,会留人在这里守着,不管谁进来都是死,你不必担心!”
死?嘶····医官倒吸了一口凉气,至于吗?回宫之后不会被灭口吧?得抓紧把皇后治好,相比陛下和这个将军,皇后仁善,肯定能保自己,于是赶紧应道:“诺,可是免不了需要些药材等物品,还请留个熟悉行宫的人协助。”
“好。”霍去病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他该去做大人做的事情了。白色披风被轻轻放在了一旁,里面已经沾了不少血,根本不成样子,起身在铜镜旁边开始重新整理衣服,后背自然也是沾血了,衣柜里还有些嫌弃太花,被放置起来的衣服,不过此刻穿什么也无所谓了。
其实,姨母和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穿得华丽一些,不要总是暗纹、暗纹的,也可以多些金丝银线的镶边,多缀些玉石。他一直拒绝,本想着妥协的时候估计也就是自己成亲的那天,所以一般带来了也是放着,很少穿,此刻...穿了也没什么,并没有多么不舒服,他才明白原来妥协也是一件很容易事情。霍去病自嘲的笑了笑,真是打脸啊,很多不能体会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在短短大半天的时间里,都做了!他可真是与众不同,进步神速啊······
换好衣服,霍去病没有找到新的披风,也就作罢了,再冷也没有失血冷吧?姨母,你当初阻止我上战场走向朝堂,大概就是怕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成长吧?
走向朝堂,升迁起落,都是陛下一言定成败的!
我现在开始渐渐体会这句话了,我知道陛下本能的先选择稳住局面没有错,我知道陛下没来第一时间看你情有可原,我知道陛下跟众人说笑祥瑞之事是正确的选择,可我心里不舒服!
什么叫一言定之,什么叫没有例外,我全明白了!我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是,前面依然是我霍去病想走的方向,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多了失望,是多了一份复杂和沉重!
姨母,我想,大概从此刻起,我的内心已经开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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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个斗笠围脖都没带的霍去病,大踏步的往行宫正殿走去,刚刚好在正殿外遇见了有些狼狈的吴渊,挥挥手就让跟着小跑的黄门宫女都退下了。
“公子!”吴渊有些羞愧,“是我步伐太慢了,没想到战马先带我们去厮杀的地方绕了一圈才往小路去。”
霍去病脚步不停:“其他痕迹都掩盖了?”
“是!该抚恤的抚恤,该封口的封口,都差不多了。”
“交战之处和小路上都清扫了?”
“是。”
“该替换轮值的人两个时辰后必须到位,名义就以陛下遇见祥瑞为名,要配合太常调整为吉利数字。整体的布防立即下发通知,全部反着来,等晚上商议之后再做重新部署,动作要快,明白吗?”
“属下明白!”
霍去病点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他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眉头还是忍不住轻轻撇了起来。
看到霍去病这样,吴渊越发心中不安,也不知道皇后如何了,若是因为他失职,可就...“公子,是吴渊没用,这次速度太慢了,还请公子责罚。”
“有时候不是速度的问题,事出突然,不怪你。”若是往日,霍去病就没有什么心情在事情的当下安抚吴渊了,但是今天他越靠近行宫正殿,思路就越清晰,也许是没披披风,天气这么冷,头脑也跟着冷静不少。“再重新梳理一下路线和细节,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避免消息传出去。然后...休息一下,等我出来跟你去看看杀手尸体。”
吴渊看着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有些怔愣,休息一下?他没听错吗?
“诺。”
霍去病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低声道:“谁送姨母来的,去找姜中尉问个清楚,如果是舅舅府里的人,就说是我说的,暂时不要传信回去,姨母还好,让他们耐心等一下。”
“诺,属下这就去。”看见霍去病没什么吩咐的了,吴渊才提气往外跑去。
行宫依山而建,大气空旷,四周视野开阔,下踩山石,上盖穹顶,常有薄雾缭绕,颇有种被宇宙苍穹包围之感。平时有点人声都能传出回音来,又何况是吵吵闹闹的笑声。走近了,才听见有人在大声诵读,“流星陨,感惟风,镊归云,抚怀心!陛下在结尾处修改了抚怀心,真是好辞赋啊!该让太乐谱曲唱出来才是!”
流星陨,感惟风。倒是好个情怀,霍去病虽然不擅此道,但也不差,好坏还是能品出来的,陛下的豪放之情倒是从不衰退,可他喜欢前面这句。
紧接着殿内附和的声音就一个接一个。
“是!陛下好文采!”
“枚皋先生通篇也写得气势磅礴啊!”
“是啊是啊!”
刘彻似乎在遗憾摇头,“可惜没有带司马相如来,不然还能再赏一篇奇文啊!”
“臣来的晚,还未曾见过司马郎官,将来若有机会,还请陛下引荐!”
“终军不必着急,他最近在九译令手下做事,等回去了有的是时间!朕今日高兴,又得了这么多佳赋,晚宴就一起用吧!”刘彻爽朗的笑声响起,紧着就吩咐:“得此祥瑞,太常不可懈怠,祀品多加一倍,还有其余的什么...嗯...”
停了几秒,好像是卡壳了一样,刘彻一向反应清晰迅速的脑子空白了几秒,思维也有些迟缓,到嘴边的东西却说不上来了,不过很快就接上,“看看怎么安排合适,报上来,走之前尽快完成!”
“诺!”
众人都以为是高兴得太过了,也就没有在意这个插曲,霍去病却没有漏掉刘彻眼里望着门口时,一瞬间的迷茫,自己就站在门口,对方却毫无所察,不是陛下的风格,所以···是走神了吗?霍去病心中定了定,才往屋里走去。
“臣来迟了,给陛下请安。”
“冠军侯来了!”众人纷纷让路,笑道:“这次冠军侯可晚了!没见到白色麒麟!”
“五蹄一角啊!通体雪白,真是难得一见啊!”
“是啊!冠军侯怎么来得这么迟!太可惜了!”
“没事。”刘彻一如既往的护着,“一会儿朕单独带你去看个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陛下这是好辞赋做出来了,就用不上我们了!”
又是哪个活泼的侍中?霍去病看着很是眼熟,却没多说什么,恭恭敬敬的跪下请罪:“臣下护卫失职,让陛下竟然短暂的失联,如今都安排妥当,才敢来回话。”
“哎~无妨!这是上天指引,非你能左右!”刘彻笑着扶他起来,冲众人笑着说:“看这冠军侯跟他舅舅一个样,此等异相定是上天特意安排,他还把失败之处记在心上了,这股子好胜和负责之心,朕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是陛下之福,冠军侯只输于天,于人群中已是凤毛麟角了!”
“若是换了我等,恐怕此刻还在懵着,哪里能迅速换防部署呢?”
“也不能这么说,朕了解去病,年少嘛,就是敢跟天争一争的!有此等豪气干云,才有男儿血性!年轻时候,朕也如此!”刘彻故作不高兴的样子,对着众人说:“以后都不许再提了!毕竟这是五帝之祀,他是朕外甥,特殊!不懂事就算了,你们可要心有敬畏,这些插曲都不要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