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竹林掩映下深长的青石步道,是一处不大却雅致的书房,她知道那家伙没事时都会呆在这里。那个名叫宜远的小童见她这般轻车熟路仿佛在自己家一般,倒是抬头看了她两眼,依然恭谨地跟在她身后。
书房门窗打开,清风暖阳皆透书香,透过白羽芦苇编成的帘笼,有对坐弈棋的人影,墨梨赋轻轻拍窗,笑道,“西山小雪初晴,旧友来访,即便不需要你亲迎,你这个主人总得出来见见才是。”
“恶客向来都是不请自来的,既然是不请自来难道还要我扫榻相迎?”室内一人语声清朗,和雅中有种清凌凌的孤傲。
墨梨赋哈哈一笑转身进去,屋内的人已经迎至外间,苍青色宽袍广袖的男子含笑卓然而立,他眉目清和,隐在透过竹林的浅淡天光下有种疏朗的风度。
“西山小雪初晴,别来无恙否?”墨梨赋朝那人笑,“知道你每年这时候都会来此小住,正好今年我也到了这边,所以来见见你。”
“你是来见我,还是来见她?”那男子引她入内间,语气戏谑笑意浅浅。
“自然是来瞧你,我们也有快两年没见了。”墨梨赋微微偏头,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之前与李雪霁对弈,后来一直跟随在李雪霁身侧的另一个深蓝色衣衫的男子。
她知道李雪霁的性子,几乎少有人能被他延请到自己的别院,如今见着这个人仿佛与他极为熟稔,而那人对李雪霁似有尊崇的态度,怎么会不好奇?
“他是长隐河阴赵家的子侄,赵怀谦,虽未入师门,但三年前已经受教于先生门下,也算是我们的师弟。”李雪霁向来了解她,很好心地给她解惑。
“能让老家伙破例传教的弟子定有不凡之处。”墨梨赋含笑点头,“我已经两年未去师门,竟然不知道老家伙性子变了。”
辛黎先生记名在册的嫡传弟子只有三人,他门下受教过的学生却以千计,但连续三年受教于其门下的人却少之又少,墨梨赋知道的也不过那十来个人,那些人放于各国朝堂皆为将相之才。
棋案上黑白子缠战着,白子清和大气中暗含凌厉,黑子在白子的攻势下有些局促,墨梨赋很不客气地在一侧坐下,她伸手示意他们继续,“这局棋有点意思,你们继续。”
抬眼看见直戳戳立在一侧的归云,她翻翻白眼,“你既然跟着我就不要那么死板,该干嘛干嘛去,我又不会偷跑。”
归云以一种你不会跑大晚上也能看到太阳的不信任的眼神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属下奉命保护少主,不敢懈怠。”
李雪霁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归云,虽以下属自称,但语气神态中毫无卑微,反而有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谦恭,他甚至觉得归云的气质风度与少时的自己竟有几分相似。这样的人,若非出生大家,定然也是诗书传家自幼熏陶。
“你向来只爱孤身往来,不想身边的能人才俊也不少。”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幸灾乐祸?见我被我大哥盯着你很开心?”墨梨赋看他一眼,没好气道。
“我虽未曾见过你兄长,但着实好奇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人?”李雪霁轻轻搁下一枚白子,这局棋胜败已显,黑子颓势几无反转之力。
“你们这会儿手谈正酣,自然没功夫与我叙旧。”墨梨赋不接他的话,站起身,“我的美人儿可还长得好?我去看看。”
“我若在时必亲自照料不假人手,便是不在时也专门请了人照看,怎能不好?”李雪霁搁下手中棋子,仿佛胜败已定一副不打算再下的样子,“你等会儿,我净了手和你一起去。”
墨梨赋却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两年未见,急不可待,可等不得你多事的这么会儿。”
李雪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意愈深,那笑意转向嘴角转向眉宇,而眉目间却渐渐有了追忆中往昔的茫然。
“师兄?”无心继续下棋的赵怀谦也放下棋子,世家子弟的教养让他对这个满嘴“老家伙”,一来就找“美人”的家伙并无什么好感,“他也是师父弟子?为何从未听人说起。”
即便赵怀谦面上不显,李雪霁从他的语气神态便知道他所想,“你可知我名字中雪霁二字的由来?”
赵怀谦默然不语,李雪霁也似乎没有想要他回答,语气微冷,“当年她只说‘西山霁雪,东岳含烟’,这个名字便随了我八年,往后也定然会随我一辈子。”
“你若见过她以一己之力平定起义乱军时的风华意态,若见过她以自身为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迈决绝,或者仅仅是见过她的论事谈吐深远筹谋,你便不会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子,更不会轻视她的年少。”
李雪霁转过身来,看着略显惊讶的赵怀谦,他神色温雅,语气中却颇有尊崇赞叹,“老师曾赞他的大弟子云宣,我们的大师兄,‘惊才绝艳,世上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而当年她将我带去师门时,老师却对我说,‘她是风华天纵,世上能与她比肩者,唯云宣而已’,而那时,她未满十岁。你定然知道,师父十几年前曾说传教无分贵贱,只要有向学之心他皆可授业,但一生仅收弟子云宣一人,而能让他破誓再收,你想想师父对她是怎样的推许。”
这下赵怀谦却是真的惊讶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雪霁,“她便是天下四士之一的公子梨赋?没想到天下推崇世所景仰的上官先生竟是这样的年少,更不想竟有幸与她师出同门。”
李雪霁在随侍端来的水盆中净了手,想着那个风姿卓绰的少年,当年若不是她,恐怕至今即便自己侥幸活着,也是仍然拖着残肢挣扎在肮脏泥泞之中吧。
那时的凄惨境况,刻在思想深处的血色大火灼灼燃烧着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即便心志坚定如他,那些噩梦中的惨烈,每一时每一刻都似乎将自己逼疯。如果不是在最后的绝望中,迎着大雪走近的那个少年,如果不是那抚上自己额头寒凉而不甚温暖的手,那时的自己,如何走出那样凄烈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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