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说你如今几岁了?”许安春对着胡子吹了口气,叹道,“七岁胡闹不懂事,如今还不懂事。你大嫂来劝你不成,我来也是不管用了?论衣食,观里不如府上,论人情,观里有你师父,府上不也有你父兄?那些道法道法,你学道法为了什么,难不成你也要讲那套济天下的烂话?”
许麟书一时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师父,云台宫道长,“琴心三叠”名遍天下,见过许麟书与两位他的师兄的人都说,雏凤清音将来必不堕师名。而许麟书却未曾想过哪一日自己亦着法衣,填充那个三清像之前仙风道骨的身影。仿佛师父在一日,他便永远是座下聆听孩童,而他期望回到青髓山山水之间,就像听到一曲宛转的乐曲想要把它听完一样自然。
学道法为了什么,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也知道了,外门把守的人是我安排的,”见道衣少年未语,许安春又继续说,“你瞒你兄长,瞒你嫂嫂,你派小厮出去,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许麟书接话说,“寻一个与我一道来的朋友。”
“景泰客栈的朋友,对吧,”许安春一语将他隐瞒的东西说破,“江湖人,你是我许家的公子,你怎么会和那些人扯上干系。你小孩子,不知道那些江湖上的人都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许麟书听了,问,“吃人不吐骨头?是什么人?”
许安春道,“这些你不用知道。”
许麟书看他目光躲闪,好似一想起什么就畏缩害怕,思索道,“不行,我终归要出去一趟。”
“你出不去。”许安春道,眸光在一瞬间坚定起来。许麟书回头,亭外明亮的天光便从襟前移到脊背,他看向面前这个穿着锦缎袍子的人,那人也看他。许安春在生意场上混了半辈子,自然地毫不畏惧与面前十八岁的少年对视,“我说你出不去,”
许安春指向一边努力把自己藏入亭柱后的小厮,“他也不会有机会出去。”
“这是父亲留我的方式。”许麟书说。
“留在许家做一世富家公子有什么不好?”许安春道,“你放心,你本来就是许家的六公子,旁人指责不了你什么。”
许麟书看着他,轻轻地,无声地跪了下来,道衣的宽袖在额前聚拢,缓缓俯下,“不孝,不悌,忘根忘本,皆是麟书。麟书意决便无怨,父亲但骂无妨。”
山路上一个瘦削的黑衣人飞快地从一边闪到另一边。午后的阳光晒在黄土小道上,烘得暖洋洋的,挑着柴的樵夫连打了几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断定刚才的黑影是自己出现了错觉。也是,樵夫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自嘲着晃脑袋,哪有人大半天穿一身黑的,八成是只……熊?
想到熊,樵夫心里一紧。将方才那些闲适慵懒一下吞进肚子里,小心翼翼的加快了脚步。
那黑衣人奔走了一夜,到现在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下。困倦中一个不留神,看到那樵夫揉眼睛,心下立刻知道是叫人看见了自己身影。
叫这樵夫看见了倒也无所谓,鬼山帮在这一带的名声响响的,用不着对不相干的人遮遮掩掩。只是要是让同僚们知道了,不知要怎样笑话自己。
黑衣人伏在树丛后,看那樵夫神情迷惑到放松,放松又忽然紧张起来,不知道他猜到了什么,心里颇为七上八下。
不管这鸟事了,来往弟兄那么多,哪个能肯定这老头看见就是哪个呢。黑衣人心想,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将身上黑衣一脱,露出里面褐黄色简装。简装没有兜帽,这人抬手摸了摸自己头发,转过身来,皮相不过二十大几岁,浓眉毛尖下巴,两只耳朵有些招风,任是持着多凶狠的刀也硬添上点儿搞笑。这人变戏法似的把夜行衣藏入怀中,穿进丛林里就消失不见了。
这人进了一条密道。
密道七拐八拐,原先很黑。后面渐渐就明亮起来,靠外的一面扑来的是山间的风,密道一直往上走,走成一条环在山间的复道。复道建造所用材料皆是人腿粗的圆木料,有些连树皮都没削去,从里面看着好像颇为粗陋笨拙,而若是站在别处从外头看,却觉得这复道做工再细一点反而刻意小气,就是现在这样才好,与这山极为相称。
这人走了半天向上的复道,后面升势就平缓起来,也不再是单一的走道,而是生出支路来,两岔口,三岔口。
这人绕了几绕,进在一处黑檐木楼里。这木楼上下两层,建的却有旁人三层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