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在园子里追着只蝴蝶跑。
小女孩今日穿了件深紫的小薄袄,发上系了淡黄的丝带。蝴蝶在前头,宋明在后头,跑着也好像只蝴蝶。
路过的侍女家丁看见了,哪个眼里不流露出几分爱怜,好像这是自己家的小女儿一样。
那蝴蝶飞着,向后面的几间屋子飞过去。蝴蝶歇,她便靠近,蝴蝶飞,她就轻手轻脚地跟着。四周的人流水一样地从捉蝴蝶的女孩身边走过,最多看几眼,谁也没注意到宋明是在向哪里去。
蝴蝶终于是飞累了,落在花叶上,叫宋明得了机会。左手持着右手袖,笼上去,紫袖再抖落到腕上,就是小手食指拇指捻着只扑棱翅膀的花蝴蝶。宋明将蝴蝶捻着,飞快地撇头看了一下左右两边,然后穿过回廊,从一座旧屋子侧面钻不见了。
许麟书在书桌边听见敲门声,抬眼向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并不想去开门。
父亲虽然碍于情面,没能公然锁他的房门,却暗的明的派家丁将他这进院子盯了个死。那些跟了老爷十几年的人皆是些软硬不吃的家伙,从外头市井学来一套无赖撒泼的法子,用的得心应手。说好言相劝,那些人听多了各色言语来往,个个精明得很,想劝动难于登天。若说是要威逼硬闯,那些人虽然没有与自家公子硬碰硬的胆子,却掌握了种进退神功,能在一瞬间从狼犬般的守卫变为齐刷刷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以死相逼的无赖。
许麟书听到那敲门声,心想又是哪个奉命游说的亲戚长辈。那敲门的人见屋内没有回应,静默了一会儿,紧接着敲门声又响起来,却与第一次不同:这敲门声轻,又快,咚咚咚咚连着响。
许麟书听了一会,起身走过去开了门,
——“阿明,你怎么来了?”
宋明举起手中的蝴蝶,笑道,“我捉了只蝴蝶,来拿给小舅舅看。”
许麟书向那蝴蝶看了几秒,“外面的人就这样同意你进来了?”
“我就这么说的,要给小舅舅看蝴蝶。”宋明道,又悄悄压低声音得意地说,“我是故意的。再者,就算这个理由想不通,我还有办法——”
小女孩佝偻下背,学着姨婆的样子与口气,“这小子对阿明不错,该多让阿明去缠着他,等他犟过了想明白了,那就好了。”
宋明说完,又兀自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就躲在花瓶后面。”
许麟书早习惯了这种话,听来也不觉得惊讶,看宋明笑得可爱,也放宽心与她一起露出了笑意,“来,进来吧。”
许麟书起身去开门时没有收起桌上的东西。宋明向书桌望一眼,看见桌上摆了个打开的盒子。再靠近一点儿,认出是一周前二舅舅给小舅舅的那个旧木盒。木盒敞着口,好像在自己来之前小舅舅曾坐在书桌前对着这旧木盒沉思,木盒里是那些宋明看过了没有兴趣的旧小玩意儿,还有几个拿出来了,放在桌上。
也许是这几个,小舅舅想起来有一点印象?宋明扬起头看了许麟书一眼,许麟书没有遮掩或者难堪,他很自然地将桌上的东西收了进盒子,把盒子推到一边,好像这些只是平平常常的摆件并不在意。
宋明像小猴儿攀山石一般攀上书桌旁的椅子,坐在上面荡着两条腿,“小舅舅猜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许麟书没忘记给这小外甥女倒杯茶,但想起来她不爱喝茶,便倒了杯水拿过来,一举一动看着好像是个做大人的,然而开口回答,却显露出这道衣少年虽然稳重,却也到底只十八岁,“我可不猜你的,猜不到。”
宋明这小外甥女鬼机灵,想起一套是一套,许麟书此时心思不在这上面,干脆识趣地认输。
宋明探过来身子道,“小舅舅的画儿呢?不管画没画好,让我看上一看。唉,我听说祖父拦着小舅舅,不让你出去。这是祖父不好,要是小舅舅没心情画画儿……我也不怪你……”
这话让府上别的长辈听见了,少不了说一句没大没小。这许府虽然锦衣玉食,却处处拘束,低檐压着檐下的人。
许麟书笑了一声,抬手将宣纸卷从书架三层取下来。从前许麟书在园子里画时,小外甥女每天来“监工”,看着宣纸上没见过的新奇景色一点点延伸出去,画卷愈来愈长。许麟书被变相软禁在院中之后,能进来的人便很少了,宋明也很久没看到过画卷的新进度。
许麟书招呼宋明来,“你来看看,我画到哪儿了。”
虽然他困在院内,心中百结,然而这画,却是画好了的。
“呀”小女孩只看一眼便笑起来。
她趴在桌子上,用小手拂过画上的山川,她的手抚到哪里,许麟书也跟着她看到哪里。
那崇山峻岭,青翠层叠,在宋明眼中或许是画,在许麟书眼中却是活的。他画这副画的时候想了许多,府檐低矮,室内环堵围着人,困着人,而他画这山川,这山川便是这房间的撕开的一道口子,好像他回了蜀中一趟。
看到最后,宋明反而闷闷不乐地扁了扁嘴,许麟书想这山水画恐怕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喜爱,她却说的是,“我羡慕你了,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