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1 / 2)

乌黑的地板上横了一地的死尸。桌子硬生生被削了一角,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室内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有从窗口与门口洒进来的月光,清清冷冷地照在死尸上,却也照不真切,显得那些凝滞着鲜血的身躯更加冰冷瘆人。

许麟书历过这么多事,比这血腥可怖百倍的场面都曾在眼前看到过,低头望见那些尸体 ,早已没有什么感觉。他的右脚踝比之前更加不好,麻滞得一点力都提不上来,许麟书勉强一瘸一拐地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几次差点被绊得踉跄。

那地上的尸体大都是男性,元夜出来饮酒欢聚,然后不幸在这酒馆里成了亡魂。许麟书留意着脚边的尸体,有些尸体甚至体格十分发达,像是习过武的练家子,尤其还有一人,许麟书注意到他时不由地心思也被带跑了一瞬:那人身量足足有九尺高,双臂好似寻常人的小腿,倒在地上身体半趴在歪倒的桌子上,背后深深的鲜红围绕着一个小孔洇开,是被利器一下洞穿。这本也没什么,然而许麟书微微转过身去,却见他摊在身侧的右手——那不能称之为右手了,因为他一条比寻常人小腿粗的右臂下竟然空无一物。

这个死掉的汉子没有右手,断处生长浑圆,是原先就残缺。

许麟书目光触到那空荡处时心中震动了一下,那断肢处比看见满屋的死尸更能映入他脑海。他心中忽然翻起一种酸涩,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他现在很累,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的唯有五脏六腑的迟钝与下坠感,昏沉在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早已无暇去多想别的了。

这家酒馆虽然不大,内中也有靠窗放置的矮榻。许麟书走到榻边,弯腰右手不得不支撑着竹榻以免自己直接重心不稳栽上去。

这几个死尸可以为他所用。

妖族的人很快追随而来,踏入这间不大的小酒馆,不用怎么搜寻便能望见许麟书盘膝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身形微微有颓势,显然已接近强弩之末。

该是这场游戏终结的时候了,几个妖向许麟书那边靠近,却同时也记着之前的教训,没有放下对着年轻少年的提防。

许麟书是在调息。他在这气氛中能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越来越近的脚爪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能不能成,他实际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些东西他从文字中学得,多数没有真正实践过。但或许是洪若谷说他天赋异鼎确实不是虚话,天下真有这样聪慧的人存在:旁人练习百遍才能贯通的东西,他运转在手心,仅仅是看了一遍。

在“吱呀”声离他只有两三米距离的时候,许麟书低垂的睫羽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向上抬起,现出清亮黑白的眸子来。同时地上的一具面朝下伏倒的尸体忽然剧烈地振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冰冷的五指钳子般一下抓住了站在一旁的带毛脚爪。

歪在一边死相狰狞的人睁开了眼,挥舞着练家子铜铁一样的拳头。而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尸体像是自动锁定目标,看都不用看,径直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妖族人扑去。

地上的“人”都在动,踉跄着起身,一时间即便是妖族也是大骇。

“怕什么——烂肉一具而已!”

后头一个满脸毛发的妖人阴毒地怪笑道,上手便撕开一个尸体的肚肠,“嘻嘻,这小子倒是有趣得很,我要仔细看看,你们可别错手杀了他。”

周围几尺没人听他讲话,先前进来的小妖已经同地上爬起来的尸体动起手来。那些尸体生前不是这些妖人的对手,死后却像是带上了怨恨,一拳一脚虽然毫无章法,却是凶狠异常。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颇有修为的妖族也发现了这些尸体的难缠之处——与活人不同,这些尸体没有痛觉没有畏惧,咬掉了右手换左手,没了手就上脚,手脚皆用不了还剩一颗头可以像瓜锤一样撞向敌人。

这些尸体都是疯子,连同那安静坐在榻上的年轻少年也是疯子。

室内的一切嘈杂都在许麟书面前发生,而他的耳中却好像隔了一层膜一样,那些血腥与残暴都宛如上演在雾中,隐隐绰绰,听不真切看不清楚。

不是他的视觉与听觉下降了,而是他的五感中闯入了别的内容。室内嘈杂,而许麟书眼中与耳中比这室内混乱嘈杂百倍。

他听到有菜市口老妪的叫骂,狗的吠声,威严的男子的说话声,还有什么轰隆隆的地动山摇的声音。

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与观感都像是争先恐后的人脸一样挤到他面前,硬生生地塞进他的知觉里,拼命要同时在他眼前上演。

“嘭”地一声巨响,一颗满腮胡须的人头从许麟书面前不远处飞过去,许麟书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是什么。

人。

许麟书盘膝坐着,低头发丝垂在眼前,眉心不自觉地深深拧起来。那些妖族被缠得不好受,他此刻也同样不好受。

纷杂的物象使他的大脑接近超负荷,那些每个人的记忆都有着极大的力量,那些记忆无一是那些地上的尸体一生中最重要,最难以忘却的回忆。

因此即便是肉身已然身死,也要烟花般地再揪着最后的不同寻常的机会重放一遍。

这是多大的执念,许麟书神思痛苦,不自觉地深深感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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