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若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九洲所有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万一它们还活着,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陈平安和李希圣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崔赐和两个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的,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越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记起了泥瓶巷里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在竹楼门上,很搭的。”他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对他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难分难解,而是这个男人与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自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陈平安就是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别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边,对楼下的崔赐招手:“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略显小巧的毛笔,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的,笔挺如尖锥。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桃符,那我总得拿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会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他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也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于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李希圣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了擦手。陈平安哪里想到自己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比起道士陆沉几张药方上的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下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他会踮起脚尖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又或者干脆就坐在地上,只管恣肆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他就一直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的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哈哈笑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叽叽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时,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他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起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我如何能画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里,灵符种类繁多,但是品秩都不会太高,所以很多种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只是对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画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也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他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崔赐一起夜行下山,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要将他们送到山脚的提议。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儿,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她又不傻。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崔赐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志,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极其耗费心力。洗完抬起头,他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正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杨老头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崔赐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崔赐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崔赐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李希圣笑而不言。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便是美好。
崔赐清晰地感知到了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一直就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问青衣小童:“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他一挥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瞬时哗啦啦似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详细讲解,最后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要克制,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名叫陈真容,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曲折,无人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老人虽然姓陈,却非龙尾郡陈氏出身,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观感不佳,但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
今天,陈真容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他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边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他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河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冷不丁又叹了口气,因为想起了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他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他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又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也不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的境地,这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他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又给自己甩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陈真容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
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后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陈真容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兵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似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连一声招呼都不跟陈真容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他身后那个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陈真容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他用上了南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那棵楷树。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两三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陈真容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父,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陈真容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那里并排放着几把苍翠欲滴的小竹椅。
三人坐下后,陈真容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他让长眉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是你这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陈真容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于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在我南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陈真容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账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骊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陈真容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心气我……”
阮邛看着咋咋呼呼的老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着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陈真容叹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着躲清净,现在可好,这里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陈真容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别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陈真容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长眉少年——他俩一起送酒来了——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别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别在东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我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他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品尝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陈真容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历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陈真容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人在东宝瓶洲或是别洲飞黄腾达吗?”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陈真容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陈真容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陈真容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内,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着两个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那里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正双手提着一只水桶,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于是她干脆放下水桶,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
这少女便是稚圭。陈平安并不埋怨她选择成为宋集薪的婢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栖。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别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她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打量他。草鞋还是草鞋,只是发髻别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而且不再一个人孤零零走来走去,身边多了两个小拖油瓶。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也躲在了他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家伙一起牙齿打战,大气不敢喘。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
粉裙女童在陈平安背后小声呜咽道:“老爷,我害怕,比怕死还怕。”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小镇别处逛逛,比如我们在骑龙巷那边的铺子,你们帮忙看着点生意,回头我去找你们。”
两个小家伙如获大赦,飞奔逃离。
陈平安独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来一模一样的光景。他帮稚圭提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问道:“那两个家伙,是你新收的书童丫鬟?”
陈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爷的人吗?他们喊着玩的。”
稚圭哦了一声。
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院门大开。曹曦蹲在门口嗑瓜子,曹峻蹲在墙头,还是嗑瓜子。显而易见,两人一起看热闹来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让我和曹峻两个大老爷们好生羡慕。”
喜欢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旧,腰间悬佩那双长短剑,点头道:“羡慕,羡慕。”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祖宅都会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一座镇海楼的半个主人,曹曦竟是半点不恼,反而笑意更浓:“小姑奶奶教训得对,就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老曹家的香火小人一个都没有。照理说我在南婆娑洲混得风生水起,这边怎么都是门楣光耀、夜间生辉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这般田地了?”
稚圭脚步不停,转头望向曹曦,笑容天真无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呗,难不成还有人吃了你们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说了,小镇术法禁绝,想要靠着家族祖荫温养出一个香火小人比登天还难,说不定你们曹家从来就没有过香火小人呢。对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点走,巷子破旧,小心别崴脚。”
稚圭背对着那个老王八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陈平安一言不发。
曹峻笑问道:“老曹,咋回事?在南婆娑洲那边,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数量都能在门楣、匾额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为意道:“骊珠洞天很难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没说谎。不过以我和谢实的成就,还是应该剩下一两个的。比如桃叶巷谢家,就是靠一对香火小人维持家风数百年,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们家这栋破房子一样,人都死绝了。”
曹峻啧啧道:“给那少女折腾没啦?那你还这么和和气气,该不会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红狐狸从屋顶蹦跳到曹峻脑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这胆子。那少女如今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老曹再高出一个境界都不敢对她毛手毛脚,最多就是嘴花花几下,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曹曦转过头,笑道:“滚远点,一身狐臊味,妨碍我尽情呼吸故乡的气息。”
站在曹峻头顶的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向自己脚底,还不忘使劲跺跺脚:“来来来,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剑往我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孙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孙女!”
曹峻晃了晃脑袋,没将那只狐狸甩出去,无奈道:“你们俩怄气归怄气,能不能别连累我?说句公道话啊,老曹不过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实在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干脆剥了她的皮囊来当你的新衣裳啊,这种事情你又没少做,多熟门熟路,为啥偏偏要拿我撒气?”
火红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欢腚大臀圆的,这么多年就没半点长进,真是令人作呕。”
曹曦重新坐在大门门槛上,嗑着瓜子:“千金难买我喜欢。哦,对了,骚婆娘,过年请你吃瓜子啊。”
砰一声。火红狐狸在曹峻头顶粉碎开来,然后在屋顶上现出原形,只是瞬间它就又再次爆炸开来,如此反复,从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离开泥瓶巷,火红狐狸才没遭殃,一双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齿地盘腿坐在一处翘檐上,开始呼吸吐纳。
曹曦已经没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对曹峻吩咐道:“近期别毛毛躁躁的了,大骊王朝如今已是一块必争之地,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曹峻懒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这三个字,岂是你有资格说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晓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废物!”
曹峻神色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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