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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2 / 2)

“走喽!”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转身对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再一次势大力沉地丢掷出槐木剑,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中,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铺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寡淡。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钱雇她们做什么。要说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相对还好理解,可是汉子虽然嘴上不正经,眼神吃人,却从不会真正揩油,这就让她们有些犯迷糊了。不过每月发薪水时她们一枚铜钱也不缺,也就乐得在这个药铺虚度光阴,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衣食无忧,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许多,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惹人忧愁。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传信之人,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称兄道弟,阴神只是装聋作哑,绝不泄露半点底细,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都在老龙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没什么,关键是下边那件事,老家伙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郑大风想要追问,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失。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师父和传道人,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至于护道人身份,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也挺让人捉摸不透,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泥瓶巷少年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当初传授给陈平安的那门吐纳法门,其实很粗陋,算不得什么上乘心法。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注码。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或是护道人?不对啊,老头子以往让手下去做这类事,从来直截了当,给谁当,当几年,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清清楚楚,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无奈叹息:“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才是最合适的。师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给句痛快话?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还好说,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一个活泼少女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笑问道:“掌柜的,愁啥呢?”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沉声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继续嗑瓜子,不以为意道:“想要长肉,就得多吃东西,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我能咋办?掌柜的,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我保证不告诉她们。”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就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话的,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故意向门外伸长了双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个姐姐爱慕你吗?那么丰满,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吗?你为啥不答应人家?人家这儿……可长肉啦,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丢了瓜子,双手在胸口托了托。

郑大风龇牙咧嘴,挥手赶人道:“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赶紧回铺子扫地!”

少女不愿挪窝,理直气壮道:“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打扫那么干净,多不像话。”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便跷起二郎腿,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向天空。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看得出:法宝之上,是为仙兵。

宗字头的宗门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有多稀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半仙兵,两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宝,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是倾向防御、庇护一城的重宝,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可其实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难说。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骗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必须两点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绝不是什么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好奇问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抬头望去,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看有没有体态婀娜、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

郑大风啧啧道:“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恶心!”

郑大风哈哈大笑。

少女刚跨过门槛,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能不能再哼哼?”

郑大风使劲摇头:“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哪能轻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声道:“哼哼呗,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

郑大风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少女已经坐回门槛,转过头望着汉子,一脸惋惜道:“掌柜的,你这也信啊,以后娶媳妇难喽。”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门槛,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只是这次没有唱词:

初一的月儿弯,十五的月儿圆,听阿婆说,吃着饼儿,对着月儿挥一挥手,就会没有烦忧。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听阿婆说,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装满了背篓。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听阿婆说,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

少女弯下腰,双手托起腮帮,安静地听着口哨。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少城主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相传在上古时代,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姜氏出过数位太祝。太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太史、太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种祝词。

云林姜氏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大海之滨,面朝大海的府门,有一条极其宽阔的阙门行道,长达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有囊括东海之意,气魄极大。

在从中土神洲迁徙到宝瓶洲后的漫长岁月里,姜氏逐渐弃文从商,家族在无数次山河动荡中,始终屹立不倒,名副其实地富可敌国,老龙城苻家同样如此。这两家选择联姻,是宝瓶洲南方近期最大的一个消息。有人好奇苻家的聘礼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与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会拿出怎样的珍重贺礼,所以老龙城这两个月涌入无数看热闹的山上修士。再加上传闻那名姜氏女子奇丑无比,更让人浮想联翩。

素来以交友广泛著称老龙城的苻南华,在从北方骊珠洞天返回后,突然变得深居简出。除了孙嘉树这些老朋友能够登门见上他几面,苻南华再也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几处名动半洲的风花雪月场所,这名少城主再没有露过面。

今天苻南华竟然离开私宅,独自走到苻城大门口,头顶高冠,一袭玉白色长袍,腰间悬挂翠色欲滴的龙形玉佩。这名少城主的神色沉稳之余,似乎还有些郁郁寡欢,比起去往骊珠洞天的意气风发,有着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这座苻城贵客盈门,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国朝廷还要经验老到,可还是有些应接不暇。

此时苻城门外,就有好几拨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来祝贺那桩被世人誉为“金玉良缘”的联姻,其中就有云霞山。云霞山算不得最顶尖的门派,但是其出产的云根石,风靡数洲,财源滚滚,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两个能够扛起大梁的天之骄子,云霞山跻身宝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龙城与云霞山有着数百年香火情,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正是苻家吞宝鲸、悬浮山这两艘渡船的重要货物之一。由云根石淬炼打造的价廉物美的磨石,是剑气长城剑修用以砥砺剑锋的好东西。对剑修而言,没什么比有一把好剑更重要。

当然,所谓的价钱便宜,是相比其他通过倒悬山运往剑气长城的珍稀物品。云霞山云根石,卖给宝瓶洲修士,卖给老龙城苻家,卖给剑气长城剑修,是三种悬殊的价格。

这次云霞山来了四人,两位山门老祖和各自的得意弟子。苻南华今天破天荒出门迎客,是来见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云霞山仙子蔡金简。

当苻南华出人意料地现身后,城门这边顿时议论纷纷,招呼声贺喜声连绵不绝,苻南华一一回应,不失礼节。最后苻南华来到位置靠后的两辆马车前。拉车的是两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有着蛟龙之属的偏远血统。这应该是从孙家驿站临时租用的车辆。老龙城内外都知道,两种游览老龙城的方式最耗钱,一是向苻家买下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再就是跟孙嘉树那家伙名下的店铺雇车。一般只有两种人会有如此做派,一种是兜里真有钱,一种是土鳖傻子。

云霞山的两个老祖当然不傻,这点门面还是撑得起的,而且是必须要撑的。见苻南华亲自出门迎接,两个老祖赶紧带着得意弟子走下马车,其中一名云霞山嫡传弟子,正是脸色微白却容颜妩媚的仙子蔡金简,另外一名则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上所穿法袍隐约有云雾缭绕的气象。

苻南华跟两个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提了一个小要求,说要带着蔡仙子先入城赏景叙旧。蔡金简的传道恩师受宠若惊,哪里会拒绝这番美意。之前蔡金简在骊珠洞天两手空空地返回山门,花了整整一袋子金精铜钱,连半点水花都没有。那可是金精铜钱,谷雨钱在它面前,就像诰命夫人见着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蔡金简连累老人在云霞山这两年受尽白眼和诘难,原本想要一步步将蔡金简推上山主宝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气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简,这两年跟个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门神通十分惫懒,让老人既心疼又愤懑,还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蔡金简破罐子破摔,沦为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废物。

苻南华与蔡金简并肩而行,走过苻城大门,一路走向他在苻城的辉煌私宅。

在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之时,苻南华还只是众多未来家主候选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华,对当时就矮他一头的蔡金简十分客气,可如今对他青眼相加的传道老祖破关在即,又有他与云林姜氏嫡女联姻的推波助澜,苻南华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云霞山两个老祖看来,苻南华如此亲近蔡金简,绝不是当年他们在骊珠洞天结为短暂盟友可以解释的,难道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也不对,蔡金简分明还是处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终有一天会穿上那件老龙袍的苻南华,愿意如此破格礼遇云霞山,两个老祖可谓颜面有光。

苻南华和蔡金简两人极有默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苻南华的私人府邸,苻南华在大厅落座,拍了拍腰间那块父亲亲自赐下的崭新玉佩,望向那名曾经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破喉咙的仙子,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蔡金简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却了无生气:“说什么?”

苻南华死死盯着这个本该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女子:“我不会问你如何活了过来。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简收敛笑意:“如果我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吗?”

苻南华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齐静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还不得占据四座天下?”

蔡金简神色平淡:“苻南华,咬文嚼字就没意思了。”

苻南华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先坦诚相见,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阴沟里翻船,差点栽在那个破地方,姓齐的当时从那个泥腿子贱坯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华突然察觉到蔡金简嘴角玩味的笑意,立即停下言语,改了口风:“他齐静春拦下陈平安后,跟我说了一番话,要我离开骊珠洞天,又随手赠予我一份不在法宝器物上的机缘。具体为何,就不与你说了。但是很奇怪,齐静春从头到尾,没有要我发誓将来放过陈平安,不找他的麻烦,或是用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劝我。”

蔡金简环顾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华,微笑道:“对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难道不该以姓氏加先生作为敬称吗?”

苻南华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还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联手镇压致死,儒教那座文庙选择袖手旁观,齐静春明显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齐静春又如何?”

蔡金简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题外话:“我们云霞山的几个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没有这座府邸来得灵气充沛。苻南华,你们苻家真是有钱。”

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栋梁皆名“龙绕梁”,雕有缠绕于柱的真龙,真龙口衔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先天灵器,使得这座宅邸汇聚大量灵气,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真正顶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觉打盹还是修行,这话一点水分都没有。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对此眼红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眯眼道:“蔡金简,别给脸不要脸。我即将拥有一艘吞宝鲸渡船,我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你们云霞山的山门收入就会骤减两成。就算你被那个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赔了一袋子金精铜钱在前,如果再影响云霞山攫取暴利,你在云霞山还混得下去吗?”

蔡金简笑了起来:“行了,苻南华你就别威胁我了。老龙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钱,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几千年来是如何做买卖的,我一清二楚。别说你拥有一艘吞宝鲸,就是你真当上了城主,也不会在这种祖宗规矩上动手脚。”

苻南华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当初我们又曾在骊珠洞天共患难一场,为何不能合则两利?你我二人,不如以诚相交,彻底消弭那场祸事的后遗症?在这之后,我不但会争取城主之位,还能够帮你往上行走。试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宝鲸收购云根石的价格,并对外放出风声,将功劳记在你蔡金简头上,云霞山岂敢怠慢你这位招财童子?何况你自身天赋就很好,又有押宝在你一人身上的恩师作为山门靠山,再有老龙城这么一个强力外援,云霞山山主之位,最迟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到最后,苻南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语激昂,气势勃发,如同一个指点江山的君主。蔡金简微微抬头,看着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不是苻南华说得不够真诚,所描绘的前景不够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简,跟当初那个负担山门重任、一肚子钩心斗角的蔡仙子相比,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人真正死过一次,仿佛从鬼门关一步步走回阳间,跟命悬一线却最终大难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在骊珠洞天担任教书先生的儒家圣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学塾内,有过一场长辈与晚辈的对话,就像只是在闲聊人生。蔡金简当初肉身依旧重伤未愈,齐先生便将她的魂魄同身体剥离开来。学塾内,光阴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询问了许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琐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粮米价格如何,书本刊印之术是不是更加简单便于流传,等等。蔡金简一开始还十分忐忑,到后来便放下心来,与齐先生一问一答。有些她答不上来,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终面带微笑。偶尔,蔡金简也会询问一些连她师父都束手无策的修行症结,先生便会三言两语地一一点透。

最后齐先生还向她推荐一些圣贤经典,说山上修行,修力当然不可或缺,神通术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够由杂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样很重要。读那些书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头活水来,庄稼才能繁茂丰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长生……

离开骊珠洞天后,蔡金简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蔡金简,可她不再是那个觉得修行只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临行之前,蔡金简壮起胆子,询问先生为何愿意救下自己这种人。

那位齐先生坦诚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规矩,却合我齐静春的道理。”

蔡金简又问,先生为何愿意教自己这种人圣贤道理。

先生正色肃穆而答:“传道授业,能解一惑是一惑;书上正理,能说一理是一理。”

蔡金简回到云霞山,哪怕已无修行上的困惑,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将齐先生推荐的书籍看了一遍,将那些先生的话语想了一遍又一遍。外人觉得她是荒废修行,蔡金简自己知道不是。

后来她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齐先生死了,在宝瓶洲北方版图的上空,一人迎战数位天上仙人,最终灰飞烟灭,世间再无齐静春。

蔡金简没有悲痛欲绝,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放下书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开一境,并且故意压制境界,免得太过惊世骇俗。这才有了她这次拜访老龙城的露面机会。

种种福祸相依,一切源于那场泥瓶巷的狭路相逢。归根结底,在于当初在修行路上误入歧途的自己,祸害惨了那个少年。

很明显,那位先生对少年的态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苍生,一切以规矩作准,而像是长辈在维护晚辈,甚至他可以为了少年不理睬规矩。

自己若是死在小巷之中,可能所谓的天道反扑大势,和佛家的因果报应,就会落在那个少年头上。

在那之后,齐先生为自己传道解惑,则很纯粹,大概是觉得她还有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扫去遍地尘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处老龙城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她突然会心笑道:“苻南华,我们第一次结盟,结局惨淡,今天第二次结盟,你我再大赌一场。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所有云根石,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给你苻家!在这之前,我也会通过师父,尽量提高卖给你的份额。”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怀疑其中是否有诈,或是另有玄机,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他在骊珠洞天的境遇,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华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只说让她稍等几天。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苻南华摘下那枚对老龙城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转圈踱步,权衡利弊。

一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凭空出现在大堂中,他站在龙绕梁旁,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他来得无声无息,以至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龙袍男人收回视线,望向这个嫡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她?”

苻南华回答道:“总觉得心意难平。”

龙袍男人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他随口道:“很简单,要么杀了陈平安,强行压下心湖涟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要么顺势而为,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龙城苻家,这些难以抹去的小结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讥笑道:“就这么点难题,你也需要如此纠结?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华大汗淋漓。

符畦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我还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声,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会感慨此处大有奇观——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个浩然天下。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这里的大家族不同于外边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的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描绘此处的战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一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间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坐,一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条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剑。

一个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盘腿坐在长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滋滋作响,有些电光炸裂开来,溅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战,倒抽一口冷气。

胖少年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他所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间各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古朴篆文为“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虽人人负伤,却并无人战死,不过他们这支队伍的两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其中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悬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后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留下。

胖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拼命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如果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看路上有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丑陋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走来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其中为首一人姓齐,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地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来此历练的学宫贤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少年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哟呵,你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东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突然响起。黑炭少年转头望去,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胖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一只老鼠。”

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那个男人把酒葫芦抛给他,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少年的脑袋被吊儿郎当喝着酒的汉子一把推开:“咱俩没的聊。”

便是那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哟喂,不承想我阿良闯荡江湖多年,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个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当时还挂着鼻涕虫,蹲在一旁,扭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葫芦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个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还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随后,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他俩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个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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