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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群山之巅有武神(2 / 2)

郑大风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给我当媳妇,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无言以对,郑大先生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直来直往,让他有点吃不消。只说跟人聊天一事,还是跟陈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郑大风突然问道:“陈平安把你当成朋友了?”

范二使劲点头道:“对啊,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郑大风仰起头吞云吐雾,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难得反驳这位武道境界与天高的传道恩师:“先生,可不许这么说陈平安,他不傻,聪明得很,连我都要佩服他会那么多事情。我就觉得能认识陈平安,是我的福气。”

郑大风瞥了眼这个缺根筋的傻小子:“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

郑大风收敛神色,沉声道:“我刚刚亲自确定了两件事情。范二,你听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听。

郑大风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师兄,李二,曾经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而我郑大风,曾经是最强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对很有出息的儿女,娶了个……这个就不提了,而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头来看陈平安的武夫三境,两次引来天地异象,以及他现在的一身家当,所以有个说法,是对的,千真万确!”

范二瞪大眼睛,满是好奇。

郑大风神色凝重:“只要成为整个浩然天下某个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就可以得到一笔源源不断的福缘。当然,如果想蹲着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该破境还是得破境,否则有违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难道你是想说,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可是我姐说我资质平平,很不咋的啊。难道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刚才先生说难怪我和陈平安成为好朋友。难怪难怪,原来我们俩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郑大风气不打一处来,指向竹帘门口,笑骂道:“滚,去那边坐着。”

范二赶紧搬着小板凳去那边乖乖坐着,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这才跟陈平安相处了几天,原来挺聪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变得这么缺心眼了?郑大风狠狠抽了一口旱烟:“你三境马上就可以顺势破开,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帮你争一争那一线机会,虽然很渺茫。但是我郑大风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和宋长镜差太远。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认真一次,还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强第四境?”

郑大风点点头:“总算没把脑子一起送给姓陈的。”

郑大风满脸正色,心中其实偷着乐,你陈平安在桂花岛和剑气长城吃尽苦头的同时,无形中还要渡过一个寻常武夫不用“奢望”、对你而言却是凶险至极的大关隘。到最后,哪怕你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那一关,结果最强四境却是你身边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说回来,一个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骄子千千万万,假如一个天资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敌不过,陈平安根本不用争什么最强四境。

范二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先生,按照你的说法,陈平安已经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当了这个第四境最强者,会不会有一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实我当初习武,只是没有练气士的天赋,所以就想到达很高很高的那个武夫第八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就行了。什么最强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说到最后,少年低下头,不敢正视郑大风。

郑大风满腔热血和雄心壮志,就这么给当头一盆冷水浇凉了。好在郑大风心智坚韧远超常人,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境界,他只当是自己的临时起意,又是一件无聊事而已。

郑大风笑了笑:“先别急着否定,等你跻身第四境再说,到时候你改变主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范二笑道:“好的。”

郑大风挥挥手:“赶紧滚蛋,一点志气也没有,看着就烦。”

少年起身将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帘门口的时候,转头嘿嘿笑道:“还不是随先生,喜欢享福。”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

少年路过前边生意冷清的药铺,那些妇人少女向他道别,少年一一回应。跨出灰尘药铺门槛后,范二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家,万一这趟去往北方大骊,她不小心给他找了个不喜欢的姐夫,自己可要头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们好,客卿供奉们好,郑先生好,刚刚认识的朋友陈平安也好,唯独姐夫不好?得多别扭。

少年甩了甩脑袋,独自走在小巷之中,趁着四下无人,打了一通他觉得最威风霸气的王八拳。只可惜陈平安不在场,不然他一定会甘拜下风。

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学那江湖豪杰,跟陈平安斩鸡头烧黄纸,称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开心,出拳越来越像王八拳,还不忘给自己轻轻呼喝助威。打完后,他啧啧道:“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荡气回肠!”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灰尘药铺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袍、满脸倦容的年轻女子。她喝着酒,瞧着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这名字,爹娘真没取错,二到不行了。”

泛海远游的桂花岛渡船上,陈平安在夜色中的圭脉小院,一遍遍练习六步走桩。到达剑气长城之前,当真有望出拳一百万!

在走桩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到了后半夜,陈平安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时分,少年躺在那张清凉如水的名贵竹席上,习惯性将木匣放在床里边,一伸手就能拿到。

少年闭上眼睛,缓缓入睡,脸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剑气长城,去那座城头练习拳桩了。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时候,那个年纪轻轻的绿袍女子已经步入灰尘药铺。

当她走入其中时,争奇斗艳的妇人少女顿时黯然失色。她们面面相觑,与这个女子同处一室,她们心中的自惭形秽感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气气,这个女子就没那么平易近人了,她大步走向竹帘,去往后院。从头到尾,没有哪个药铺女子敢出声阻拦。

郑大风坐在正屋台阶上,抽着旱烟。绿袍女子环顾四周,抬手一招,一条小板凳从厢房屋檐下瞬间出现在她身后,她坐着开始喝酒。

郑大风当然认得此人,他此次南下进入老龙城,所见第一人,就是这个名声不显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龙城五大姓,苻孙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孙家是出了名的底蕴深厚,拥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祖宅。

方家虽无元婴境震慑群雄,却有两名七境武道宗师和一名九境金丹境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方家拥有极大的威势。他们的银庄、镖局、当铺、客栈星罗棋布。相比苻家和孙家,方家挣的是蝇头小利,走的是积少成多的路数。

侯家的顶尖战力——那拨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优势,但是他们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观湖书院的贤人——虽然那位贤人离家之后,从未返乡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确确因此受益深远,每年他们都会派人去往观湖书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悬山的那艘跨洲渡船,还拥有老龙城去往北俱芦洲最多的航线。这些航线路程大多不长,从数万里到三十万里,例如北段尽头在梳水国的那条走龙道,侯家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侯家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觑。侯家与北俱芦洲南部仙家门派多有交集,经过最近两百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在那边扶植起数个山上门派。

丁家原本差点就要从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个虎视眈眈了将近百年的姓氏所顶替。尤其是丁家当初惹恼了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楚阳,也就是在登龙台结茅修行的那位,元气大伤,声势坠入谷底,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来自东南大洲的年轻人改变了一切。他初次进入老龙城,十分落魄,到最后也没能在老龙城惊起半点涟漪,离开老龙城之前,他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几乎就要彻底衰败之际,这个年轻人及时赶到老龙城,带人带钱,为丁家力挽狂澜,到最后不过是带走了一名女子而已。

老龙城的人直到那时候才得知,这个年轻人竟是东南桐叶洲最大“宗”字头仙家的嫡传弟子,辈分奇高。

在那之后,丁家就搭上了桐叶洲这条线,这些年发展势头迅猛,隐约间有了跟孙家掰掰手腕的迹象。

唯独范家,始终不温不火,不引人注意。家族内既无十境元婴境老祖,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的金丹境修士,更没有天资卓绝的后起之秀。范家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苻家,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这一层关系,勉强保住了五大姓氏的头衔。所以与范家有嫌隙的侯家,就敢放言范家不过是城主苻畦的一条看门狗,年复一年吃着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历代家主都胸无大志,混吃等死。

郑大风透过烟雾,凝视着不远处一袭墨绿长袍的年轻女子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关于此人,老头子没有细说她的根脚,只说到了老龙城,先找她,只需要打个照面即可,然后才去跟老龙城城主苻畦商议买卖。

郑大风习惯了老头子的云遮雾绕,抽旱烟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他对名为范峻茂的女子,懒得去刨根问底。当初他以八境武夫境界观察范峻茂,发现她只是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他跻身九境之后,再来打量一番,郑大风发现自己当初看错了,当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练气士。

女子只喝酒不说话。郑大风就陪着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长得水灵,是他占便宜。

郑大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厉害厉害,以前总觉得在老龙城见不到比小镇更夸张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原来这个范峻茂在喝酒的时候,就跻身了第十境——元婴境,一举成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虽然她已经尽量压制破境流露出的那点蛛丝马迹,可郑大风还是抓到了一点端倪,心中惊叹不已。

确认无误了,老头子对于此人,势在必得。甚至说不定此人早就是老头子心目中的胜负手之一。

范峻茂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以后在老龙城,你听命于我。”

郑大风皱了皱眉头。

绿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后做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动作——她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抛掷动作,脸上笑意森严,双手朝郑大风心口轻轻一戳,缓缓道:“嗖,死啦。”

郑大风站起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药铺掌柜,而是与李二有过五次“求死”之战的郑大风,那个曾经在小镇门外,打死过数十个来到骊珠洞天寻找机缘者的看门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她很快补充道,“暂时的。”

她整个人化为丝丝缕缕的墨绿色雾气,然后瞬间冲向云霄,与那片云海融为一体。下一刻,她坐在云海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起来,以至整个云海都随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荡着秋千。海上生明月。

观景女子的明亮眼神之中,亦是此景。

拂晓时分,陈平安就已经在小院里练习走桩,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懒洋洋躺在少年的肩头。等到金丹境剑修马致推门而出时,陈平安已经走桩完毕,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剑术正经》。陈平安在练拳间隙,其实没有停止过读书。他所读的书,既有自己沿途购买的杂书,也有当初从彩衣国郡守府邸书房“偷来”的山水游记,当然还有老秀才赠送的那本儒家入门典籍。他跟弟子崔东山那一路相伴游历,早已知道“正经”二字,不是俗语所谓“正儿八经”的“正经”,而是极大的一个说法,一本书能够称为“经”,已是世俗立言之巅,若是再加上一个“正”字,更是了不得。

郑大风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并不含糊。

郑大风不喜欢陈平安,陈平安何尝就喜欢这个小镇看门人了?但是两看相厌,不等于只看对方惹人厌的地方;两看欢喜,则一样不等于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顾璨,小小年纪,性子阴沉,陈平安就很怕他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朝夕相处,最后变成自己年幼时最讨厌的那种人。李槐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典型的窝里横,不知道如今变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时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远游大隋时,次次只敢躲在他陈平安身后?林守一早熟沉稳,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潜心问道。陈平安担心他若只是一心问道,连患难与共的李宝瓶、李槐他们,在大道之前,都只是挂碍,从而不念旧情,双方愈行愈远,这如何是好?

还有他最好的朋友刘羡阳,很早就扬言要去看家乡之外最高的山岭、最大的江河,他这辈子绝不能死在小镇这么个小地方,那么刘羡阳会不会在看惯了崇山峻岭和山上风光后,干脆就连家乡也不愿回了?

陈平安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所以他才会由衷地羡慕范二的无忧无虑。陈平安跟邻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马苦玄不太一样。两个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天之骄子,若是看到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宋集薪多半会冷嘲热讽,马苦玄如果心情不好的话,可能就会干脆一拳将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了。

陈平安略微收起思绪,继续翻看那本被郑大风临时取名为《剑术正经》的剑谱。

若说正经很大,剑术就很小了,因为剑术是武夫剑客所学技击之法,往往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才能言说“剑道”二字。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古榆国剑尊林孤山,松溪国剑仙苏琅,以及被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国剑神,就都是山下武夫,大体上还是在混迹江湖,不被山上视为同道。

那个头戴斗笠、腰挂竹刀的家伙,是一个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气的剑修,仍然喜欢自称剑客,喜欢浪迹四方。

这部剑谱上只记载了六招剑术,攻守各二式,攻为雪崩式和镇神头,守为山岳式和披甲式,此外两招,是用来淬炼剑客体魄神魂的剑术,不在杀敌而在养身,一为炼化,二为入神。炼化有点类似《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入神类似剑炉立桩,一动一静。

六招剑术之中,陈平安尤其喜欢雪崩式,剑势极快,人随剑走,就像一团乱雪,让人眼花缭乱。

六招剑术,有相对应的六幅图。绘有图画的那一页颇为神异,纸张异于相邻的雪白书页,呈淡银色,所绘之人在不停练剑,从起手到收剑,反复循环,一丝不苟,而且图画上的剑客,体内有一股金色丝线沿着特定轨迹缓缓流转。

天底下再烦琐复杂的剑招,归根结底还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几遍,总能学个八九分形似。关键还是在出招时的真气运转路径,这就是一门上乘武学往往成为一姓家学的关键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气,起始于何处气府,路过哪几个窍穴,最终停于何处,在这期间,是一鼓作气逛遍所有气府,还是快慢有变,都是有讲究的,都是大学问。为何有亲传弟子的说法?就因为这些东西往往不会记录在秘籍之上,而是师徒之间代代承袭,口口相传。

封面四字,《剑术正经》。序言数十字,大致讲述剑谱来源。正文,详细讲解六招剑术的运气方式。注解,是郑大风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块内容,郑大风竟然用上了四种书法风格:妩媚秀气,端庄文雅,雄迈奔放,以及病恹恹的纤细如柳条。有浓墨腴笔,有枯墨涩笔,有浓淡适中。毋庸置疑,这是郑大风在炫耀他的书法功底。

郑大风这一手,让陈平安大为佩服。陈平安心想郑大风不愧是整天游手好闲的看门人,每天在地上用树枝画来画去,都能练出这么一手功底扎实的书法。

金丹境老人在陈平安合上剑谱之后,才缓缓坐在少年对面:“此处已经被山顶那株祖宗桂树的树荫遮蔽气象,只要动静不要太大,外边渡船的客人都不会察觉。陈平安,之前已经与你说过我的境界,今天是试剑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说一些,若是说到你已经听过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我跳过去便是。”

陈平安点点头,端正坐姿。

老人缓缓道:“山上有个说法,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说的就是六十岁才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已经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剑修,哪怕破境之时已经百岁高龄,仍是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练气士。为何?”

不用陈平安开口说话,老人已经自问自答:“很简单,我们剑修,杀力之大,冠绝天下。成为练气士已属不易,成为剑修更加需要天赋,最后能否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又是大门槛。好不容易养出飞剑之后,要养活这个吃金山吞银山的小祖宗,又是难上加难。我马致,两百七十岁,在八十年前就已经跻身金丹境,当时在老龙城还惹出不小的动静,五大姓氏有四个,同时重金邀请我担任供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说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陆地神仙元婴境了,为何?”老人再次自问自答:“一是天资不够,二是实在没钱。”老人说到这里,笑道:“如果范家愿意倾尽家族半数的钱财,四处购买天材地宝,铸造剑炉,帮助我淬炼那把本命飞剑,说不定能够让我顺势突破九境瓶颈。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为,毕竟我不姓范。”

老人虽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满怀失落,沧桑脸庞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境老人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好让自己宽心,继续自言自语道:“就像那与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龙虎山,还要分出一个天师府黄紫贵人和外姓天师。历代诸多外姓天师,不乏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甚至历史上还有过外姓天师道法压过大天师的情况,可是那一方天师印和一把仙剑,从来不会落入外姓天师之手。”

陈平安对此不难理解,点头道:“兵者,国之凶器也。那些个大的仙家豪阀,其实势力跟一个国家已经相差不大。单说一个家族或者国家,若无半点规矩,哪怕得到当下的一时兴盛,也只会埋下祸根,后世子孙,恐怕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金丹境老人附和点头。他一直将眼前少年误认为高门子弟,所以对于陈平安这番见解,老人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金丹境老人随即喟叹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仙师辈出、妖魔作祟的复杂世道,还是有很多只凭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剑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说他们做得全然不对,说句心里话,那等无法无天的痛快惬意,旁观之人,内心难免都会有些艳羡。只是这种人可以有,但是绝不可以人人推崇。看久了热闹,真当那一拳那一剑莫名其妙砸在自己头上的那天,真心苦也。”显而易见,老人肯定遭受过这类祸从天降的无妄之灾。

老人叹息一声,金丹境修士,尤其是金丹境剑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会有一席之地,可到底还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遥神仙。

马致压下心境涟漪,微笑道:“陈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练剑,以我作为假想敌,就该知道练气士的底细……”马致突然停下言语:“想来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唠叨了?”

陈平安摇头道:“马先生只管说,好话不嫌多。”

马致微微一笑:“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够将整座气海凝聚为一颗金色丹丸。至于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通过龙门境时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优劣。我正是当初丹室粗糙,侥幸结丹,金丹品相好不到哪里去,便知道自己无望元婴境了。若非如此,我马致一个金丹境剑修,为何仍是敌不过在登龙台结茅的楚阳?这些年老龙城,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境同辈,和那些个中五境的小家伙,以此取笑我马致。久而久之,便流传起了一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马致是也……”马致说起这桩糗事,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全无心结。

陈平安突然问道:“马先生,能不能问几个关于你的修为境界的问题?”

马致点头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小心地问道:“马先生是什么岁数跻身龙门境,丹室有几幅图画、几种场景?”

马致心中恍然,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则绝对问不出如此问题。那些个撞大运跻身中五境的山泽散修,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龙门境的丹室可以有不止一幅画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两幅丹室“壁画”。马致这一生接触过的前辈修士,有数名元婴境地仙就是两幅,而一个玉璞境神仙,则是三幅之多,惊世骇俗。

马致抚须而笑,并不藏掖,坦诚相告:“先前提过一嘴,我马致是在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跻身九境金丹境,龙门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修道较晚,否则百岁之前鲤鱼跃龙门,问题不大。”

陈平安一脸震惊,咽了咽唾沫。马致以为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的修道天资,老人笑意多了几分。

殊不知陈平安之所以有此疑问,是记起了当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个姑娘充满懊恼和不满的自言自语,被当时竖起耳朵的陈平安给一字不差听了去:“我只达到龙门境……丹室之内六幅图案……尚未画龙点睛,尚未天女飞天……”

陈平安默默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酿压压惊。

马致被蒙在鼓里,反而笑着安慰少年:“陈公子,以你的出众资质,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来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脚踏实地,大道可期!不妨就从今日适应我的剑气做起。”

陈平安脸色尴尬,点点头:“好!”

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炼气三境——魂、魄、胆,其中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就以三种不同的剑气,先后帮你洗涮、冲荡和砥砺体内三魂。我自会拿捏好分寸,不会伤及你的元气。在此期间,你大可以同时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话……”

老人笑容充满玩味,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早早具备魂、魄、胆的雏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境剑修的剑气侵入气府,扫荡三魂,其中滋味,别说是咬牙练习剑术,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说。话说回来,如果陈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撑一时半刻,剑谱记载的那四招剑术,必定会进步神速。

“陈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剑道真意,试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飞剑从老人心口处飞掠而出,悬停在两人之间,“此剑被我取名为‘凉荫’。此剑是诞生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之下,已经与我相伴两百多年光阴,算不得如何锋利,可是它与人对敌,却能悄无声息伤人神魂,还算不俗。”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使劲拍了两下养剑葫芦,让里头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安静一点,不用出来跟同行抖搂威风。然后陈平安微微皱眉,纹丝不动,就连气息吐纳都与往常一模一样。老人心中倍感震撼。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老龙城上空的那座云海,突然说道:“怎么不穿裙子?”

那尊来自小庙的阴神在院中缓缓浮现,哭笑不得。

郑大风收回视线,笑问道:“老赵,是不是我问什么,你都不会说?”

阴神摇头道:“关于范峻茂此人,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不过当初在小庙内,我听一名陨落的外乡剑仙,说起过一个未必属实的小道传闻。”

郑大风来了兴致:“说说看,反正咱哥俩整天游手好闲……”

阴神冷笑道:“是你无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针引线的活,不比打打杀杀容易。也不对,你每天其实也挺忙,忙着跟着一帮市井女子说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其实该去观湖书院的。”

郑大风笑道:“老赵啊,伤感情的话一定要少说,咱俩能够共事一场,多大的缘分。”

阴神顶了一句:“孽缘罢了。”

郑大风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云海:“她跟我才是孽缘,咱哥俩是善缘。”

之前范峻茂进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自动退散,这既是礼数,也是规矩,所以阴魂并未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但是他看得出来,郑大风和范峻茂有点不欢而散。而且那个范家嫡长女,从范郑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骊往返,重回老龙城,站在小巷药铺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是金丹境。这种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经不可以用什么不世出的修道天才来解释,太过骇人听闻,难免让赵姓阴神想到了骊珠洞天内长大的某个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艳羡惊叹的天赋,可能都敌不过轻飘飘的四个字——“生而知之”。

惊为天人?这尊阴神心中微微叹息。好在这种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数。

郑大风提醒道:“喂喂,老赵,醒醒,别发呆了,继续说那凄凄惨惨死在骊珠洞天里的外乡剑仙,关于苻家这件半仙兵的云海,到底讲了啥内幕?”

阴神说道:“不想说了,我还有事情要忙。”阴神就此消失。

郑大风一脸呆滞,突然怒道:“你大爷啊!”

竹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颜,正是那个喜欢坐在郑大风身边嗑瓜子的小丫头,她笑眯眯道:“掌柜的,你是要认我做长辈呀?”

郑大风收起老烟杆,起身搓手,屁颠屁颠跑向少女:“做啥长辈,显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亲戚还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郑大风作势要搂过少女的肩头,少女一弯腰,后退两步,巧笑倩兮:“咋的,要娶我啊?”

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也生分的。”汉子趴在柜台上,看着一铺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满园关得住啊。”

汉子突然笑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这句老话,姐姐妹妹们,你们听过吗?”

只有那个被郑大风偷走那本书的少女,认得字能看书,可是她不爱搭理郑大风。那本书之后又被掌柜死皮赖脸地借走,借走之后竟然就不打算还了。一个药铺掌柜的,坑店伙计这几十文钱,也不害臊。后来汉子干脆就说书丢了,气得她拿起扫帚就是一顿打。汉子只好说那本书的钱,回头一起算在下个月薪水当中,按照一百文钱算,少女这才罢休。反正书也看过了,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若是给从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发现,指不定还要骂她败家呢。

汉子见没人响应,只好祭出杀手锏:“那个经常来咱们药铺的范家小子,你们想不想知道叫啥名字?”

所有女子都望向汉子。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这个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样很搭?”

没一个人愿意相信,只当是掌柜故意捉弄她们。

郑大风不再多说范二,自言自语道:“范小子学武,以后还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至于他姐姐,这个小娘们的名字取得不错,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范家……有点讲究啊。”

郑大风把一侧脸颊贴在桌面上,望向药铺外边的小巷,风雨将至啊。

云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龙城苻家,嫁妆之厚,绝对会超乎想象,就是不知道,苻家会以什么名头掀起这场腥风血雨,最终一家独霸老龙城,也有可能是两家。

郑大风笑了笑,这些乌烟瘴气,关老子屁事。他瞄了眼一位妇人,想着不然自己掏腰包花点钱,购买一些既昂贵又贴身的衣裙,送给她们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点汗什么的,就会越发曲线毕露,玲珑有致。郑大风呵呵笑了起来,抹了一把口水。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么被一剑钉死在柱子上的天门神将,什么宝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么看破天机的范峻茂……事到临头再说不迟。

金丹境剑修蕴含剑道真意的一缕剑气,在对方毫无征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伐一个四境武夫的魂魄。

马致哪怕知道陈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极好,仍是觉得匪夷所思,至少也该有个踉跄吧?

陈平安误以为这位将近三百岁高龄的老神仙,此次“偷袭”,太过手下留情,便笑道:“马先生,没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炼神魂,吃过不少苦头,还算熬得住痛。只要剑气不伤及武道根本,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马致点点头,略作思量,伸出一手,双指从本命飞剑凉荫中拈出三缕剑气,先后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圆球,小圆球泛起幽绿寒光,如同采撷清凉树荫而成。老剑修弯曲手指,飞快轻弹三下,三粒剑气凝聚而成的凉荫剑气珠子,在掠入陈平安身躯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叮咚之声,分别针对胎光、爽灵和幽精三魂。

陈平安这次早有准备,摆出一个剑炉立桩立定,心扉门外,如同有访客三次敲门后,以尖锐利器刺向心扉门户,冰凉刺骨,钉入神魂,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战。陈平安脸色仍是不变,他自有应对之法,那条犹如火龙的武夫纯粹真气,从别处迅猛游荡而来,瞬间抚平三处寒冷剑意凝聚的坑洼。

陈平安说道:“马先生,再来便是。”

老剑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他没有说话,双指并拢,在本命飞剑上轻轻一抹。这次不再是剑气凝珠的神仙手笔,而是从凉荫上直接剥落了一整条剑气。剑气没有急于掠向陈平安,而是微微飘荡,寒意流溢,让本就凉爽的圭脉小院一下子从盛夏倒转回到春寒时节。

那条剑气在两人之间蓄势待发。

马致缓缓道:“胎光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多以此作为一座先天剑炉,剑成之后,便将此处作为剑鞘,也是养剑之所。三魂在人体内飘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条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剑气珠粒叩响你的心扉,不过是三碟开胃小菜,现在才是正餐。我会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蕴含的剑意分量,要比方才重上不少。陈平安,接好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就在陈平安做出这个细微动作的瞬间,老人嘴角一扯,剑气化虚,已经势如破竹地蹿入陈平安体魄。老人微笑道:“将来与一名剑修对峙,生死之战,可莫要如此一心两用……”

纯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间最走极端的一拨人,先后三炼总计九境,炼体、炼气、炼神,由外而内,层层递进,而且能够不断反哺肉身,故而体魄之强健,自然比起练气士要更加出众。归根结底,在山上修士眼中,武夫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实上武夫寿命到三百岁就可谓登峰造极,远远比不得练气士。

相比练气士的内外兼修,纯粹武夫的肉身“气量太重”,反而会成为一种累赘,而武学的道太低,武夫又太过执拗,对于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纯粹真气,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而练气士是架起一座长生桥,沟通内外两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灵气,浇灌磨炼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长寿不朽。

此时此刻,陈平安神魂之中出现一阵抽筋之痛,自己动手的那种。只可惜陈平安还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动如山。

马致一挑眉毛。他虽然出手留力极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摆在那里,四境武夫的顶点瑕疵,落在马致眼中,便会大如簸箕,四处漏水,皆是漏洞。陈平安的那一次点头,就是机会。马致虽然已经高估眼前背剑少年的体魄底子,可还不够,远远不够。当年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遭受捶打,一副皮囊身躯,“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云蒸大泽式和铁骑凿阵式。这些俱是老人毕生所学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巅峰后仍引以为傲的招式。

陈平安当时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纳,以及十八停剑气,早已浑然天成,之后又有抽筋剥皮之苦,无数次刺眼锥心之痛。虽然陈平安的神魂还远远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巅峰的无漏金身,可是马致的那条细微剑气,还真无法抓住陈平安的破绽,除非一力降十会,强行破开。

天下最强三境,含金量之重,只是传授拳法的光脚老人不屑说而已。

马致生出一点争胜之心,再从本命飞剑上拨出三缕剑气,化虚入体。这一次三剑齐下,他就不信陈平安的三魂路线当真无懈可击。

陈平安只是岿然不动,欲言又止。这一次他不敢再主动要求马老剑仙增加力道,总觉得会让老人脸上挂不住,不太妥当。那三缕剑气虽然凌厉阴沉,好像犁牛翻田,在体内那虚无缥缈的三条驿路上,以剑气强行犁出三条沟壑,就像心坎上流淌着三条冬日溪涧,透心凉,可是这种苦头,陈平安当初在竹楼时还是属于“开胃小菜”。

马致察觉到不对劲,不得不再次拔高陈平安的四境高度。他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颤动的飞剑凉荫,深呼吸一口气:“陈平安,我接下来要以凉荫强行化虚,挤入你神魂之中。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是坚持不住,一定要主动开口。凉荫虽是我的本命飞剑,与我心意相通,但毕竟就像是闯入别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我与凉荫的联系。寻常杀敌,大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它天翻地覆就行,但是你我之间,另当别论,你千万别逞强。”

陈平安撤掉剑炉立桩,后撤一步,摆出一个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贴在心口,一拳高过头顶。若是他再抬起一腿,其实有点形似佛教寺庙的一尊天王相,只不过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陈平安在孙氏祖宅两次打退金色云海蛟龙的云蒸大泽式。

当陈平安由撼山拳剑炉变为这一拳架后,气势浑然一变。再不是马致眼中,那个与少年范二有说有笑的阳光少年,不再是走桩立桩时神气内敛的沉稳少年,而像是一位已经站在群山之巅的武道宗师。

这一拳将出未出,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气魄!若是老龙城的那几位七境武道宗师,或是那位隐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师,有此惊人架势,也就罢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马致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第几次感到震惊了。

陈平安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么飞剑凉荫,不再有金丹境剑修。只有光脚老人在竹楼内的暴虐大笑,豪气纵横,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骂他是个孬种小娘们,其中夹杂着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对他陈平安,而是对整个天地放声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将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要打得天地有别,由我这一拳来顶天立地!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请出剑!”

听到一个晚辈少年如此略带挑衅意味的言语,老剑修没有丝毫不悦神色,心意一动,飞剑凉荫由实化虚,如铁骑冲杀,为君主开疆拓土。

陈平安脸色微白,双拳紧握,拳架微动,重重一跺脚。小院地面微微震动,一身巍峨山岳拳意向地底下蔓延开去。

马致微微皱眉,对着眼前少年,老人双指往下一划,如同武夫以长剑要将敌人开膛破肚。

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咬牙,腮帮鼓起,拳架再变,还是云蒸大泽式。他始收缩,双拳距离拉近些许。与此同时,所有流泻在身外的拳意迅速归拢体内,如双掌猛然合十,拍打一只苍蝇。

“如此托大,可不明智。”马致冷笑一声,并拢双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飞剑的剑意重量。

陈平安肩头微晃,一拳骤然递出,拳意汹涌,直冲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气象的祖宗桂树荫,在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来如同水帘覆盖在圭脉上空,被一拳罡气轰然砸中,泛起阵阵涟漪,以至小院外方的景象都开始模糊起来。

老人在心中愤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剑修,教不了一个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郑重其事地后撤一步,一手负后,一手掐剑诀,厉声道:“陈平安,真正的试剑正式开始!飞剑凉荫,将会虚实相间,对你的体魄神魂一并锤炼,用心对敌!”

少年眼神坚毅,根本不说话,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后缓缓以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世间剑修,剑意万千,大不相同。金丹境剑修马致悟出的剑道真意,是本命凉荫一剑出世,愿人间再无炎炎酷暑,飞剑过处即是清凉胜地。

距离圭脉小院不远的那间寻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着一片甜瓜。岛上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冰镇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传道恩师桂姨,对于人间美食早已没有兴趣,在一旁看着得意弟子的冷艳容颜,金粟寻常的东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丽气度,心想难怪当年孙嘉树和苻南华这两个老龙城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对同一个女子心动不已。

孙嘉树是否喜欢金粟?当然是喜欢的,只是妇人不愿道破天机,因为她并不觉得金粟和孙嘉树,能够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关于金粟的夫君人选,在妇人心中,才华横溢、已经走到台前的孙嘉树最次,苻南华稍好,最好还是范二。

只可惜世间男女情爱,从来不以男子好坏、双方合不合适而论。

这要怪谁呢?桂姨有些自嘲,她还真的知道最早应该怪谁,只是如今就不好说了。

她微微讶异出声,忍不住转头望向圭脉小院那边。

金粟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个姓陈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无所谓道:“就算他比天还高,跟我也没关系。”

桂姨好似听到了一些心声,点了点头,然后对金粟说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脚铺子拿回药材,你马爷爷在那边留了口信,应该是早就准备妥当了。你回来后,等到马爷爷开口,再给圭脉小院准备一只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么那个少年客人要浸泡药水、打熬体魄?这不是炼体境武夫才需要经常做的事情吗?”她有些不情愿,“给一个少年做这些事情,师父,我有些别扭。这可真不是我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时我给客人煮茶抚琴、清扫院落,与他们对弈、诗词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给人准备洗浴之事,我……”

妇人笑道:“那么师父亲自去做?”

金粟叹了口气,仔细擦拭了手指:“我去还不行吗?”

金粟离开小院后没多久,很快就返回小院,带了一拨气势惊人的别洲客人。她原本还有些忐忑,不知为何这些人执意要拜访桂姨,但是当她看到师父已经站在小院门口时,便有些定下心来。在金粟内心深处,师父无所不能,绝非寻常的范家客卿。虽然师父对于自身师承以及修道历程,从来讳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确定一件事,以师父的眼光和口气,哪怕师父不是一名元婴境地仙,最少也是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金粟还真不信天能塌下来。

那一行人,总计六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部来自东南桐叶洲。他们是此次航程范家最大的合作伙伴,桂花岛将近半数秘库地窖,都给他们大包大揽拿下。至于那些货物是桐叶洲哪些独有物产,金粟一个桂花小娘当然无法知道,她只听说他们是桐叶洲一个宗字头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师父亲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岛山脚取药材。她离去之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六人中有一个身材极其高瘦的老人,比起大多数老龙城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鹤发童颜,最为令人瞩目。老人所穿的一袭浓黑如墨的长袍纤尘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贴身护卫着一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他眯起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鸡皮疙瘩,不敢与其对视。

桂姨微笑问道:“不知诸位点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轻男人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妇人,言语不算客气:“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热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北海,来自玉圭宗。如今我们宗门刚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没有兴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声。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损失,桂花岛所有收入,以百年计算,我自会一枚铜钱不少,全部补偿给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愿也不会拒绝我的提议。桂夫人,你觉得呢?”

东宝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与其相邻的东南方的桐叶洲却是不小,比起那个扶摇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叶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当中数量算是多的,其中有两座福地的品秩极高。许多婆娑洲、俱芦洲的修士,都会万里迢迢赶往桐叶洲,各有所求。

在桐叶洲的版图上,桐叶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双峰并峙。帮助丁家逃过一劫的那个桐叶洲年轻人,正是出自桐叶宗。一座宗门,能够以一洲称号命名,屹立数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最佳展露。

一个宫装妇人笑道:“姜少爷,你在宗门一向深居简出,咱们玉圭宗一向与人为善,不像那喜欢显摆的桐叶宗,想必是桂夫人听说得少了。”

桂姨摇头道:“玉圭宗,我如雷贯耳。玉圭宗内掌握云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数代皆是一脉单传,我都有所耳闻。”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这些桂夫人都知道,却还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想必是觉得玉圭宗与老龙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着一个桐叶宗,所以鞭长莫及?”

姜氏男子弯腰赔罪,脸上却是笑容阴冷,道:“失礼了失礼了,措辞不当,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声道:“有关大道誓约,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轻易违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领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桩誓约还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诚意,不妨等等?”

年轻男子蓦然大笑:“邀请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诚意,只要桂夫人愿意,嫁入姜家都可以。”

然后他自顾自摆摆手,哈哈笑道:“玩笑话,当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们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对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随心所欲地冒犯夫人。”

桂姨还是笑脸以对,挑不出半点毛病。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长得倾国倾城,未必决定一切。

那名瘦高老者目露激赏之意,只是他天生语气淡然,缓缓道:“桂夫人好气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确实极有诚意相邀,恳请夫人认真考虑。希望六十年后,能够在玉圭宗山门内,喝上一杯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子酒。”

桂姨轻轻点头,双方就此别过。她缓缓走回小院,抬头看了眼老龙城方向,有些无奈,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委屈。

老龙城云海之上,一个绿袍女子向后倒去,躺在云海之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无趣无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只普通的酒壶,抬臂举起,结果发现滴酒不剩。这让女子没来由地想起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自己取笑那个手握养剑葫芦仰头喝酒的小酒鬼,怎的,这么快就遭了报应?女子一想到这个,便有些愤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随手从云海中拈起一把蕴含雨水真意的小云朵,丢进嘴里,将就着当作酒水咽下。她狠狠嚼着寡淡无味的“云酒”,心情糟糕至极。

她眼神阴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岛,倒退着蹦蹦跳跳,从最南端的云海,就这么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着方格子,一直跳到了云海的最北端。她站定后,开始迅猛前冲,高高扬起脑袋,摆出一个手持枪矛即将丢掷而出的姿势,骤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云海翻涌如沸水。随着女子做出这个抛掷动作,一道被她从云海中撕扯而出的长达十数丈的雪白长剑,在老龙城上空一闪而逝。

大海上,距离老龙城已经十分遥远的桂花岛渡船。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飞身边的姜氏嫡子。老人站在原地,双臂格挡在头顶,那件法袍剧烈鼓荡,双袖之中有电闪雷鸣。

整座桂花岛轰然剧震,晃动不已,掀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转头怔怔望去,元婴境老人那件法袍已经损毁大半,幸好还有修复的可能,他的双臂血肉皆无,白骨裸露。

老人呕出一口鲜血,死死盯住老龙城上空,伸出一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沉声道:“少爷,待在原地别动,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随意走动。”

陈平安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芦内,飞剑初一嗡嗡作响,如遇故友,雀跃不已。

那个原本已经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个伸出一臂的动作后说道:“哟呵,这是再讨要一剑的意思喽?”

这个名叫范峻茂的绿袍女子,身体后仰,脚尖一点,向后暴掠而去,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大笑道:“走你!”

她双臂抱胸,笑望向桂花岛,啧啧道:“哪怕再过一千年,我还是最喜欢这种硬气的英雄好汉,好像成天伸长脖子嚷嚷着‘来砍死我啊来砍死我啊’……”

桂花岛上,陈平安悄然按住养剑葫芦,先前那次根本来不及,这次总算及时抬头,抓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

在一个金丹境老剑修都只有心神摇曳的时候,陈平安已经闭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剑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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