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破晓,东方的第一丝阳光照在了沂竹镇上。河道宽阔,丝丝缕缕的光线无遮挡地映在那纹丝不动的水面之上。些许的光亦洒在了桥头上。
西侧的桥头处,那块夜晚才显现、只有妖异尚可见的指示牌,也承蒙着阳光的厚爱,披上了些许的金黄。只是其娇羞着,一被那晨光触到便立刻隐去了形态。
“婆婆!婆婆!再带我们去玩一会嘛!”
“就是的嘛!婆婆,我们还不想回去睡觉。”
“我们想去苕酒屋那的山市玩嘛~”
几声幼嫩的声响在这个清晨的河畔显得格外清晰,同这河岸晨露未消的草丛也显得格外搭调。
“嘘……”束婆朝正围着她或拉或扯的这几个小孩示意了下,随后生怕被人撞见般往周边环顾了下,“这回可是找婆婆撒娇也没用了!阳光都出来了,木牌都已经隐形了,你们几个快乖乖跟老生回家去!”
“不嘛,不嘛!我们还要玩……”
“小心等下人类来了,抓到你们,把你们给烤了吃喽!”束婆一手拄着杖子,另一手做出了个虎爪状吓唬着。只是那几个小孩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怕,不怕。我们有婆婆,婆婆最厉害了!”
不知哪个围着的孩子说了一句,其他几个一并欢笑着扑抱起了束婆来,像是几块粘性极强的糖块,正黏在束婆那乌黑的袍子上。
此时,河道中的鹅卵石区域里传来有人行走的细微声响。石头上行走,就算是本来平地行走可悄无声息的平底鞋,在此上走着,不免也会因踩上一块导致那石块倾斜靠向另一块石头而碰出些小声音。
这轻声,白日里总是会被两侧道路的过往动静覆盖掉,但在现在安静的时分本就会被放大展现出来。更何况是对于听力更为敏捷之人之物,这串连续的脚步声透过湿漉漉的空气早就被河畔的束婆同那几个孩童听入了耳中。
只见那几个孩童从先前的粘腻撒娇一下小愣了片刻,随后都齐刷刷地紧张着变成了几只小老鼠,扑簌簌地爬到了束婆黑袍的大袖口里头躲着。
唯独一只脚爪上看着还有些略红的小老鼠,被吓得不知该该往哪边窜去,一头撞在了束婆的拐杖根上。随后懵懵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急速地沿着拐杖爬了上去,几只小爪紧紧抱着那挂了很多细小铃铛的杖头。
“不知道是谁这么早来这河道里。那么多年了,老生倒还是第一次在这里遇到。”束婆说着,拄着杖子往桥头移去。她缓缓地走了两步,但下一秒,却已从十米之外的地方一下换成了桥上靠近西侧桥头处。
束婆眯缝起眼看着河道中那人,在人类里也算有点岁数了。有些斑白的头发,在晨光下泛着银光。
那人蹲下身,从挎在手上的竹篮里拿出个果盘和些许水果零食来放在鹅卵石的地上。面朝着北侧那凝着不动的深水区,她又点上了三柱清香。香烟袅袅,香色中带着少许沉香的味道。
正细看着时,一声“吱吱~”声打断了束婆。原来是抱在杖头上那只小鼠,也好奇地跟着束婆去看河道里之人,昂头之时一走神,爪子一松,整个鼠身死拽着一枚铃铛正直线往下掉去。
“你这孩子……”束婆笑着,伸出空着的手稳稳地把那只坠下的小鼠接在了手心,“还好那人类看不到这幅样貌时的老生。要不然她可要看到你这只小老鼠喽!”
束婆轻吻了下那小鼠的鼻尖,小鼠“吱吱~”应了两声,一骨碌也钻进了束婆的大衣袖中。
而小鼠爪上本来拽着的那小铃铛,早已被忘了存在,在小鼠跑进衣袖的过程中被其松开开始了自己的自由落体运动。只听细碎的一小声,铃铛砸在了桥面上;小小的反弹后又一路顺势滚路进了下方的深水区中。
铃铛落水之声虽小,但小小的涟漪荡开,在平静异常的这个时候也一样引起了河道中那人——钱婆婆的注意。
“幻觉吗?可能是小砾吧。”钱婆婆自言自语了一句,又继续自己的事情。
铃铛早已沉入碧水中见不到踪影了,桥上束婆的身影她的肉眼又是看不见的,也自然无法洞悉刚刚那噗通一声的细响来自何方,又因何而起。
而桥上,方才掉落了铃铛的小鼠知道做错事了,“吱吱~吱吱~”地又叫唤了几声。
“没事,没事。掉了就掉了吧。婆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束婆探出头去俯视了眼铃铛入水之处,“估计沉到底了吧。机缘到了,自然会再次回到老生身边的。估计那铃铛也是有自己的宿命,需要暂离老生身边,去会会曾经的故人吧。”
对岸的早餐铺这会已做足了新一天开始的准备,浓浓的包子香直飘而来。束婆吸了吸鼻子,享受着这刚出炉的香味。
“吱吱~吱吱~吱吱吱~”交杂而起的鼠叫,也兴奋地从束婆的衣袖中传出。
“你们这帮小东西啊……刚才还执拗着不想回去呢。再等等。等会儿回去了,婆婆给你们好吃的。吃饱了再去乖乖睡觉啊。这会婆婆想再看看这个人类要做什么。老生要是没记错,这人就是同隐居茶山的那位大人有印记牵连的那个吧……”
束婆藏于黑袍中的双耳微微动了几下。钱婆婆的话语在晨风中显得太过细小,站在桥上基本只能看到她的唇动着,并以此可猜出她是对着深水区说着什么。但束婆的本体本就是听力极佳的啮齿类动物,成精化形后更是得到了强化,这些细碎的语言依旧能清晰捕捉到。
除了钱婆婆的话语声被捕捉到外,还有她身上隐隐散发着的另一份气息也一并被束婆察觉到了。那份气息是生命将熄时特有的。
“看样子,她能走完这个夏天就不错了吧。”束婆又看了眼水底,水中那块碧绿较他处多沉淀着点黑色的地方,便是执念所在之处,“是做了什么交换吗,为了水中这执念?这样的人类不多了啊……来,我们回去吧。接下来的时间,不属于我们。等晚上了,老生再带你们去苕酒屋那的山市逛逛。”
又是几声“吱吱~”声从束婆的衣袖内传出。束婆拄着杖子转身进了枫杨树的阴影下,随后便彻底寻不见了。
而桥下那方世界中,无鱼跃起,却有白色水花如鱼尾甩过般飞溅而起。
“是小砾吗?”钱婆婆问道,“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你呀……可别再惹事了。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你了。既然只能找个替代是没法改变的事情,那你找到了合适的替代人选,就早日投胎去吧。”
说到这,钱婆婆不禁有一丝丝的哽咽。倒不是为了自己寿命减少之事有些惋惜,而是汐的那句“你的问心无愧中是否会一样包含”不自觉地再次窜出。虽然在雪山上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背下这份罪孽,但回到真实中要真正说出、真正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丝刀搅的痛。
其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也算是来这跟小砾说一声,说不定也会是正式的道别吧。钱婆婆收拾好东西,挎起篮子,又看了深水区一会。她脸上带着的那抹笑,这时有着同平静下来后的水面一样的安详。
但那笑背后是小砾尚无法理解的,明明默默承受了一切所能承受的,却还装得无事发生。
岸边的人声开始热闹了起来。特别是那早餐铺中,香气、人气俱足。
钱婆婆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心中正思忖着要不要顺带在早餐铺买个早餐回去,还是回家了自己下厨给家里人做,耳畔又有错觉似的声音传入。
那声音隔着空气,隔着几米深的河水,是逝去十年之人残留再现的话语。
“谢谢你,钱婆婆……”
只这一句来自异方的小砾的道谢算是个乱入日常中的反常。其余的,河道中依旧是那往日无异的夏日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