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墙黛瓦,老旧的色调中,带出了风雨和沧桑。
有飞檐婆娑,是一眼即见江南的格调,江南特色的风采。又是江南的色,整座庭院,都可寻见绿意。
蔓延着的青苔的绿,肆意而长、有苍翠欲滴、又有绿到了若黑的竹。绿意从地面、影壁、墙壁、屋顶瓦片,各类中溢出着满是自己属性的因子。
而这其间,进了拱形门后即可见到的那方小戏台,红色的幕布更是显得格外鲜艳。这鲜艳正如同一位水灵的女孩,一身水彩似的裙裳,但也朴素雅致,不过黑白灰绿的轧染,称不上艳丽,唇瓣却是极为吸引人注意的绛珠红色,让见者不由都把目光集在了唇上。
这会,这抹鲜艳的红上,更诡异、显眼的还是幕布上那只其后无主、于半空中而显的手。
瘆白,纤指,柔荑一般。
看不到手的主人,但见着这露到较手腕处多不了多少的手,那往前、于半空的移动,却是可以猜测出,必是手的主人正看着酣唱中的小雅,亦或,那手本身也有着无形的眼。
小雅熟练的动作,加上扎实的唱功,没有着戏服的她,便装之下、袅娜之态尽展无疑,悠扬之音更是婉转着融入进了这曾辉煌的庭院内。
她唱得忘我,身后那只浮移着的手也没歇着。那手悄无声息地已到了小雅的脑后。手指做出了爪态,指甲更是在手到了小雅极近之处时一下长成了足有中指的长度。
那手还想在做什么前时,或者更确切说是手的主人陈芳黎想做什么时,沉浸在自己戏曲世界中的小雅也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小雅总觉得背后有着被人凝视的感觉,唱到一半的她,暂停了下来,回头去看。
一回头,空无一物。红色的幕布依旧径自垂于那处,空气也是依旧的安静。
“是我的错觉吗?嗯,肯定是!估计人气太少,让我也产生错觉了。还以为有人盯着。”小雅极为肯定地轻语了几句,“刚刚唱到哪了?哦,对!”
这么小片刻的中途暂停后,小雅又继续了方才自己的演唱。哪怕前方空无一人,她亦觉得空气也是自己最好的观众。
而那只白手,从小雅回头起就确实没有再现。并不是因为手主人的怯懦之类,而是……
小雅的面容。
先前,陈芳黎不过一如既往,白日里避着屋子外的阳气、以及阳光带起的灼烧感,一直在公祠内部建筑物里头的暗处晃荡。这个人类女孩进来时,她当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但却并没有机会把来者小雅的面容看清楚。
当小雅登台,开始唱起时,陈芳黎是嫉妒的。
嫉妒过公祠内的竹子,没有观众、没有赏者,依旧疯长。但那层嫉妒,还不至于让她忍不住想破坏殆尽。
竹子终归不是人,放在了人身上,有让自己可以嫉妒的,可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是陈芳黎她自己一直钟爱的戏曲,是她宁愿死后成为孤魂滞留不去、也不愿放下的唱曲,还是在这个她放不下的戏台上,嫉妒在其心中的疯长,较着这些竹子的势头猛烈了太多。
不!绝不允许!绝不允许有人可以在这个台上,那么洒脱、无顾忌地唱!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嫉妒蔓延而开。脑中陷入“绝不允许”的循环后,理性、冷静早已没有了立足之地。
陈芳黎那刻,只想着,这个戏台是非她莫属的。她等了那么久,从生等到了死,这个戏台只有她是最配得上的。自己没法做到假装底下有着满席的观众而唱,那么……绝不允许!绝不允许其他人可以在自己的台上,做到!
被淹没在了嫉妒与“绝不允许”间的她,只让手显了出来,这样估计更能让这女孩吓着。
“呵呵~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片戏台都是我的。既然你也喜欢这个戏台,就让你……成为我戏台上一个装点吧!”陈芳黎冷冷地说着。伴随着的,是散开来的阴气,以及一阵不算大的阴风。
若以小雅的标准来看,这会的陈芳黎不过是个鬼魂。其言、其语,在陈芳黎有能力、但却并没有足够意愿让小雅识到时,并听闻不到。
人死即为鬼,在不可见的情况下,对于普通人来说,就跟空气中空无一物般不存在。对于小雅来说,陈芳黎便是这类不存在之物,顶多也就只是知道,曾经这个世上有过家中那张老照片上之人而已。
戚戚阴风,细细而过。小雅未觉,但陈芳黎已现出了一只本就苍白、又因无法抑制的嫉妒心而更显惨白的手。仅这手,先是在幕布处,随后便往小雅脑后头而去。
绝不允许!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嫉妒中烧,循环不去的念头。既然不允许,这个闯入者又那么想在这台上唱曲,那就让她悬挂在这座戏台上,成为戏台永远记忆中的装饰。
手已再往前进了一步,瞬息长起了的指甲尖已经触到了几根最外层的头发丝。而正当陈芳黎打算在那刻夺走小雅的生息,让这极好的嗓音没法再以鲜活的姿态发出时,小雅转头了……
就在小雅还没瞥到背后本来会看到的白手时,陈芳黎一瞬间把手也恢复成了人类不可见的状态。
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跟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转头回看了后方一下的小雅,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唱戏的状态中。徒留没人看得到的陈芳黎立在那里。
听着这段熟悉的梁祝曲调,陈芳黎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嗓音……昨晚听到过!就是那叫了自己名字、让自己牵起了思家情绪的嗓音!
难道是弟弟的后代吗?可是,为什么跟自己那么像?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陈芳黎看着亦唱亦动着的小雅,双手抚上了自己的双颊。是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如果不是这个女孩的出现,自己估计都快忘了自己的颜貌了吧。
不管是不是自己弟弟的后代,陈芳黎瞬息间觉得,眼前有面虚拟的镜子。这镜子映出着自己,镜中的自己就是这会尽情唱着的小雅。
陈芳黎此时的指甲已恢复成了正常的原态。嘴角的笑意泛起,她不由地伸出手来摸向小雅柔顺的头发。这一回不再如先前那样带着恶意。但这一次,她却反而不敢直接触碰到,哪怕是头发丝。
因为……怕失去啊。
怕一触碰,已认定是无形之镜中映出的另一个自己——这个正唱得入情的女孩,会在碰到的瞬间消失不见。
没错!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就是自己!
一个弥补了懦弱、放不开的自己,一个敢于在无人听看、也放声而唱的自己,一个也如这玉竹公祠内的竹子般肆意而长、只为成为自己想成的自己、不会顾忌其他是否有人看到的自己!
滞留于此的陈芳黎,已如是认定。深入其魂。跟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的小雅,不过是另一个她。
也许是被压抑得过久了,始终等待着观众,又是始终没有一人会来听她戏台上的一曲,以致于这会见到了小雅,她便立刻代入了进去。
陈芳黎的手不敢去碰小雅,但也不过犹豫了少许。代入感在秒间就有数量级的增长,她便是台上的她!没错,就是她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逐梦,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空旷的庭院而放开歌喉,更何况,这会不过是走上前去,成为自己。
于是,终于,滞留于公祠内的女伶朝着小雅走了上去。肉眼看不到的她,面带着微笑,走了上去。其魂从小雅后背进入,同小雅合为了一体。
还是小雅唱曲的声音回荡在泛着绿的庭院内,也还是小雅在戏台上刚柔并济地比划着动作。但此时的小雅,已不再是纯粹的她了。可以说,既是她,又是陈芳黎。
“好了!”这时,小雅选择唱的几小段梁祝短曲也已结束。她边说着,边俏皮地小跳着在戏台上蹦了一下。蹦跳后她又双脚并拢着,双手后扬,朝着空无一人、却洒满了阳光那金黄色的庭院深深一鞠躬。
要是台下真有观众,她是绝对不会做出这个显得极为不专业的动作的。
如此一来,对于小雅来说,来看一看这个陈氏祠堂,以及在祠堂戏台上唱一曲的心愿就都算是圆了。她从沿着走上台的原路,又走回了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