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九日,靳祥被押到京中,先关在刑部大牢,准备第二天提审,不料当天晚上,靳祥用身上的腰带系在牢房的窗户上,欲行自杀,幸亏给一个夜来巡视的刑部吏员看到,赶忙喊人救治,方始没有什么大碍——也把赵光、郑敦谨几个惊出了一身大汗——这样的钦命案子,像靳祥这般重要的人证绝对不能‘瘐毙’,或者‘自尽’而死的,当下派了双岗,随时关注,另外一边,两个人自请处分,皇帝留中不发。
众人深知,靳祥一心求死,只是为了保住自家主子,若是迁延良久的话,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当下不再迟疑,把靳祥提到堂上,开始问讯。
靳祥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很是英俊,规规矩矩跪在堂下,给翁心存、周祖培、赵光几个磕头行礼,挺直的脊背,等待问话,“靳祥,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年纪?在何人府中任职?”
“小的祖辈都是蒙古正蓝旗旗下包衣奴才,生于道光二年,今年三十八岁,在我家老爷,军机大臣柏公讳葰大人府上听用。”
“本年科考乡试,你家大人为皇上钦点,入闱身担主考之职,你也随同入闱了,可是的?”翁心存问道,“而据前日本官提审本案另犯,本次科考副主考程庭桂称,题纸刻印之时,也是由他,你、及另外副主考一人的朱光标共同抄写的,可是的?”
“回堂上大人的话,程大人所言并不属实。初八日接获题纸之后,我家老爷说,题纸刻印,总以严密为先,不如不要房官抄写,改为由我家老爷及程、朱两位大人共同抄写。两位大人也都答应了。后来题纸写好之后,我家老爷自言字迹丑陋,命小人又写了一张。”靳祥声音清晰,叙事条理分明,在堂上侃侃而谈,“以上为均为事实,请列位大人明察。”
“浦安供称,他受人托请,暗通关节,并求你讲恭字十二房平龄的试卷荐上主考官,柏葰以为不妥,命你找浦安更换,此节可是有的?”
“有的。小人府中的老爷年纪老迈,每每在房中阅卷,往来登记号薄,抄写磨堪文卷,都是 由小人代劳。浦安所荐的试卷文字不清,而且错漏甚多,小的找浦大人更换一份,他对小的说,房中再无旁卷,更且为人请托,求我多加担待一二。”靳祥说,“小的回房之后,对我家老爷说,浦大人房中再无中皿的卷子,而且房考的荐语写的是‘气盛言宜,孟艺尤佳’字样,至于文中错漏,大约是誊卷的时候,由誊录生笔误所致。不当大碍,我家老爷这才点头应允,并未将此卷割弃。”
周祖培突然插话,“照你字样说来的话,平龄的试卷能够连过数位房考、主考的法眼,竟全然是你这一介奴才所能从中串联的喽?”
周祖培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善,大约的意思是不相信靳祥有如斯能力,言外之意,是要他将柏葰供出来。靳祥如何肯干?撩起眉毛看看上面坐着的周祖培,“这位大人,小人不敢在列为大人面前扯谎。以上所说句句属实,并不敢有丝毫隐晦,更加不能因为小人身份卑贱,而胡乱攀咬他人入罪。”
周祖培久掌秋曹,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什么样的话听不出来?只不过刑部大堂上,若是与之争辩,没的失了自己的颜面。冷笑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三场考罢,浦安谒见,送给小人十六两银子,因为向来如此,小人收了下来。”
翁心存突然问道,“浦安所做证供称,十六两银子是送给正主考柏葰的,给你的不过是八两银子的门包,怎么又说送给你十六两了?”
靳祥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回忆前情,周祖培偏是连这一刻也不耐等候了,“靳祥,你要老实做供,若是不然的话,本官将浦安、罗洪思传到堂上来,与你对质之下,真相自然明白,你还要皮肉受苦!”
靳祥没理他,想了片刻说道,“是,堂上大人说的是,此事是小人记错了。不过浦安、罗洪思二人此来,一个是行以参拜大人的礼节,一个是门生叩门之行,有一些贽敬,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不是理所应当由不到你来说!”周祖培厉声斥道,“靳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旁的用不到你来提点。”
靳祥点点头,“小的明白了。”
将靳祥详细问讯了一番,仍自押回牢房,翁心存几个人到圆明园递牌子请起,皇帝立刻传见,“问得怎么样了?”
赵光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以为,靳祥供称之言,虽是将种种罪行全数招揽上身,意图保全上官,但柏葰身为正主考,终究属听受嘱托,臣查案例,并无仅仅听受嘱托,不知交通关节,作何分别治罪明文,臣等向来也不曾办理过这样的案子,想来是否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定拟?请皇上示下。”
皇帝沉吟不语,始终没有表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对赵光的奏答不满的表态!周祖培想了想,向前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讲。”
“你说吧?”
“是。”周祖培答应一声,口中说道,“臣想,柏葰若是仅仅是为了在抡才大典之内交通舞弊,辜恩藐法,便已经失却一品大员的本分。更不用提皇上登基数年来,于科考之事屡有上谕,今年元旦之期,更曾向柏葰当面训诫,想该员即便不念己身亦是科甲进身,熟知科场定例,就是默念皇上一片圣心至意,也当小心承命,踏实办差。如今反倒疏忽大意,,辜恩藐法,一至如斯!置天下读书人何地?置皇上圣谕煌煌何地?故而臣以为,柏葰一案,当援引大不敬例论处!”
翁心存大吃一惊!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两项罪名如果落到实处,柏葰的一条老命就保不住了,只不过念及其人在朝中多年,而且久有功勋,旁的人总还有个出言挽救的余地;如今周祖培又要为柏葰加上一条大不敬的罪名?如果皇帝金口一开,再想挽救就势必登天了,所以不等皇帝有所表示,他就先出言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先不要说话。”皇帝一摆手,打断了翁心存将欲出口的话,他从御案后面站起来,绕室蹀躞几步,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为了周祖培的话心中大犯犹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