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咸丰八年年底迭出的几桩案子,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身边内侍个个提着几分小心,生恐触动君王之怒,皮肉无辜受苦。就连一贯最得宠爱的惊羽,行动之间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大的案子,不可能在年前的一月之期完成审理,皇帝有心让潘祖荫几个不要回京过年,又觉得过于冷酷,没奈何,只好命军机处拟旨,让潘祖荫、翁同龢、肃顺,暂时将案中一干人犯收押在山西省内,以上的几个人,回京奏报,并同家人一起过年。
肃顺把差事暂时交托给藩司朱光第,整理宦囊,从山西太原启程,千里迢迢,赶回北京。到京的时候,还未过各部的封衙期。在圆明园递进牌子去,皇帝立刻传召。
三个人进到谌福堂中,跪倒行礼,皇帝问道,“案子审结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案情晦暗不明,而且牵连深广,臣月来办理公务,心中不胜骇异。”潘祖荫伏地奏答,“据臣等祥究之下所知,山西阖省官员,竟没有一个是没有从盗卖官粮之事中拿过好处的。故而若是究诘起来的话,只怕就真的是要全数革职拿问了。”
“即便如此,朕也在所不惜。”皇帝明白潘祖荫话中的意思,冷笑着说道,“眼下快到年根底下了,暂时先容这些人过一个年,等到开年之后,这件案子仍旧是要继续办下去。也好让天下的官员知道,‘法不责众’这句话,在朕这里,休想走得通!看日后谁还敢徇私枉法?”
皇帝铁了心要继续办,潘祖荫几个没有办法,只好碰头领旨。
案子的大概进程皇帝从从山西奏报上来的折子和卷宗中早有了解,也不必这会儿逐一再问,挥挥手让潘祖荫和肃顺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翁同龢,“陕西的差事,如何了?”
“是,臣衡文陕省,有负圣上所托,请皇上治罪。”说着话,翁同龢从怀中取出一份贴身藏了数月之久的上谕,恭恭敬敬的向上一递。
六福取过,转呈御前,皇帝放在了一边,这是和当年曾国藩出京到江宁去办差时,自己手书的上谕一样的文字。给他这样的一份上谕,只是怕陕西真的出现了偌大的弊政,他以乡试正主考的身份无法插手其间,顺便料理的便宜之策——甚至连记档走没有过——这一点,也是和曾国藩当年所赍的圣旨是一样的。
“怎么了?”
“臣未能实地探究,只有从往来拜门行礼的弟子口中诘问一二,虽然所闻,并无晋省弊政,但臣……”
“朕知道你怕什么。”于翁氏父子,皇帝总是青眼有加的,难得温和的一笑,对他说道,“本来这一次着你衡文之外,打探储粮虚实,便是朕偶尔突发奇想,也想到了你未必有机会到下面去实地看一看,走一走的漏端。不过,翁同龢,你想过没有?你和潘祖荫几个此番取中的士子,都是十年寒窗,苦苦熬出来的读书人,真真正正的读书的种子,比之那些如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一般,在官场上油滑如蟮的败类,不知道要清正多少!所以说啊,朕宁肯相信这些年轻人的话,也绝对不愿意去相信吴衍之流,为求自保,而明发奏折,参劾全省僚属的屁话的!”
翁同龢不知道皇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含糊着碰头奏答,“是,皇上圣明。”
“奕的事情,也传到山西去了吧?有什么流言吗?”
“这……没有。”
皇帝看出他有未尽之意,继续追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朕身边的人,若是连你都瞒着朕,又何能不闭塞?”
“是。”皇帝一再追问,翁同龢不能不说了,“臣在晋省听闻有人说,柏中堂不过是为了十几两的银子,就落得个闹市被斩的下场,而恭亲王……”他趴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响头,改变了话题,“皇上,这都是外间那些不晓事的小民的浮议,皇上度量如天,就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了。”
“朕明白了。”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慢慢的开口说道,“都以为朕对老六过于仁慈了,是吗?”
这一次,翁同龢连话都不敢说了,伏下身子,频频碰头不止。“你先下去吧,”皇帝摆手说道,“传肃顺进来。”
从山西回京,连一句奏答也没有说上,就给皇帝打发了出来,肃顺却不敢就此远离,思量着皇上可能有什么私密的话要和翁同龢说,说过之后,还会传见自己,果然,内侍传见,肃顺再度进到殿中,跪倒行礼。
“你从山西奏上来的条陈,朕看过了。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下子将一府重任相托,升任得是不是太快了?”
肃顺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对答,所以很从容的说道,“奴才本来也觉得提升的太快的一点,后来想想,这等做法,也正是契合了皇上有心整肃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的圣意。要让天下人知道,皇上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只要是肯于为朝廷效力的,愿意为百姓做主的,不分年纪,不论经验,都能够得到皇上、朝廷的一体重用。”
肃顺的话皇帝也有想过,但没有想到这个奴才居然也能够说得出来?轻笑着点点头,“这么给他说话,从屠琴坞那里拿到不少好处吧?”
“奴才不敢!”肃顺赶忙碰头说道,“数月以来,皇上教诲奴才从无一日或忘。朝廷正用俸禄之外,从来没有伸手拿过一两银子。”
“哦?”
肃顺想了想,又说道,“奴才是主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中敬畏主子,不敢隐瞒。奴才履任山西巡抚之前,吴衍、晏端书几个曾经求奴才帮助,日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救他几个一时燃眉。不过,奴才没敢收。”
“你啊?”皇帝叹息一声,从御座后站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能够做到一心为公,不再为一己私利奔走于途,不但同僚看在眼里,就是朕,亦当心中欢喜。到时候,你还害怕没有受重用的机会吗?”
“是,奴才定当以主子的话为行事圭臬,今后再不敢为一己之私,……贪图旁人的赂遗银子了。”
皇帝扑哧一笑,看出来肃顺心旌摇动,语不成句的尴尬情致,摆手让他站了起来,“说正经事吧?朕问你,吴衍几个,参劾全省上下官员的事情,你以为有几分是情真罪实的?”
“若是照奴才看来,连三分也占不到。”肃顺立刻奏答,“不过,一省巡抚,通劾全省,影响太大,朝廷总要有个说法。一月以来,奴才奉旨,在山西会同两位钦差大臣办案之时,也有过商谈,皆以为吴衍等流固然是在撒谎,但其本意不过是想讲此事拖延下去,等到日后风头渐退,再另谋退身之阶。”
“主意倒是打得蛮好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口中说道,“只怕没有这么便宜。吴衍、晏端书等人的案子,开年之后回到省里,尽快审结问清,就以高宗朝时,甘肃一案为前例,以一万两为限,所有贪墨在一万两以上的官员,也不必等到秋后,即刻斩立决!”
“是。”
“一万两以下的嘛,行文刑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要有半点情面。”皇帝停了一下,又对他说道,“肃顺,山西大案,哄传天下,你要是敢在这其中上下蒙蔽,为某位犯员开脱罪责,朕不饶你。”
“奴才定当秉承一体大公之心,同藩臬二司,认真处置,再不敢有犯禁令之事。请皇上放心。”
“哦,还有,你上一次说的,要将省内与犯官有所牵连,明知道是朝廷官粮,仍自接手售卖的那些大小粮商,也不必和他们客气。一群没心肝的混账!数载以下,朕于这些四民之末的商贾还不够宽仁的吗?仍自是眼睛里只盯着银子,丝毫不顾及朝廷正用,百姓所需?”皇帝越说越来气,恨声不绝的骂道,“给脸不要脸,那好!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朝廷律法的味道。”
肃顺于此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商贾做事,偶尔也确实是只顾眼前,该是给他们一点教训的时候了。闻言赶忙碰头,“是,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凝神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今年五月间,朕命刑部、宗人府等抄了你的家,后来看看家产的清单,又让户部的人清算了一下,总数不下三千万两!其中仅仅是朝珠,就有三百余挂!肃顺,让朕说你什么好呢?贪墨之事,朕训诫你何止一次?人家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奈何为你这狗才所累,便是朕的话,也做不得数了!”
“奴才惶恐!”肃顺心中大感委屈,怎么好端端的,又说到这件事上了?
“你家产之中,属于你历年俸禄所得的一些,朕已经让户部逐一登记造册,发还你的家人,用以度日之需,虽然比之往日少了点,终究是干干净净的,用起来心里亦自安然——可不要再贪图那赂遗之物,让朕和你这一番君臣际遇,不得久长了,好吗?”
听皇帝以这样破天荒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肃顺感从中来,真正是觉得痛悔交加,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但有人心,亦再不敢有贪墨情事,……”
皇帝说道,“礼部刚刚奏上今年请旨发赏福寿字的大臣名单,本来没有你的,朕又亲自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了。到时候,另有恩旨与你……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