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以载垣为首,捧着黄匣子,由阎敬铭打起帘子,几个人脚步无声的进到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说道,“进来京中到处都有一些蜚短流长之声,只是为江宁大工,比之京保铁路耗用繁靡,就以为其中必然有人贪墨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皇上,臣等以为,便是朝臣小民中有这样的疑惑,也并不能算是过错,究始论源,江宁铁路不过三百华里,却要耗费国家数以千万计的银钱,才得竣工,这其中,百姓土地征用、祖宅迁移等费用,更是须费极多,比之直隶省内所建铁路,多出两倍有余。臣等想,即便有南北之差,但土地、田亩、祖宅,甚至坟茔等物的市价一定,未必便需要花费这般之多……”
“行了。总之就是嫌桂良花用太多了嘛。”皇帝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了曾国藩的奏答,他说,“此事朕与尔等在这慎德堂中就是说得再多,也是不着绳墨,朕想,派一员到江宁去一次,将两江任上,为铁路大工一事往来所有花用账目,逐一勘验清楚——若是有人从中侵鱼,自然有国法纠劾;若是没有,也要还桂良一个清白——方不负朝廷养士之意,你们以为呢?”
“皇上所言极是,臣等也以为,此事该当有一个态度,总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为是。”
皇帝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了。阎敬铭,你以为该当派谁前往?”
阎敬铭不慌不忙的碰头答说,“臣以为,派朝中大员到江宁查验往来账目,皇圣心早有默定,臣又岂敢赘言?只不过,铁路大工,耗时三年,其中往来公文,浩如烟海,若是只派一二员去查,不知道要浪费多久的时间,故而臣想,或者可以将江宁大工之中往来账目并僚属吏员统统调回京中,逐一审核;或者派遣人员赴两江,定规时间,限期完成。也不至于为当地所属,增添无数疲扰。”
“把人员账目调回京中实在是不可得,便如同灵桂吧,他任职江宁藩司,公务繁忙,如何能够走得开?更不用提旁的人,都是有公事在身的,一旦缺省这么多的官员,两江治下的事情,还要不要做了?此事不可行。”皇帝说道,“若说限期完成嘛,也不可以。规定时限,没的让办差的官员心中紧张,未必能够达到细入毫芒的勘验之效。”
“是,臣愚钝,所见不能周详,请皇上训示。”
“朕想,既然要做,总要做出一副模样来,也免得虎头蛇尾,徒贻笑柄于国人。这样吧,”皇帝拿出了心中早已经推详多日办法,“阎敬铭,你以管部大臣,从户部、工部两处选择才略兼备之人为随员,到江宁去一次,认认真真把江宁大工的往来花用,全数查清楚,便如同当年,在热河行在,朕命你在京中勘问大工往来款项之事一般无二——还是那句话,有罪的,一个也不能放过,无罪的,也要还他 一的清白。”
这番对答是皇帝和曾国藩、阎敬铭几个人早就商议好了的,一番做作更是瞒不过众人,只见阎敬铭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臣领旨谢恩。”他说,“臣到江宁之后,定当会同省内诸员,将江宁铁路大工往年种种花用款项,逐一查问得清楚明白,上慰主知。”
“这件事一定要办成铁案,文祥,曾国藩?你们两个人在京中,以总署衙门电传司为枢纽,每一天江宁那边的案情进展,朕都要第一个知道。”
“还有,若是没有实据也就罢了,一旦有了实据,就立刻将桂良带至异地审理,并要将下属各方吏员,统统分别关押,江宁勘验之事,不论涉及到谁,也不管是不是朝中大员,抑或是八旗耆宿,都要一查到底!”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朕知道,不要说旁的地方,就是这军机处中,怕也是有人多拿了桂良的好处,若是有的话,朕给他三天限期,期内出首的,朕只要追回往来收受贿赂款项,旁的事,既往不咎;若是等到时候,给人查了出来,证据确凿,情真罪实,就是朕想保全,怕也不可得了。这一层,尔等要事先想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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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碰头而出,脸上的表情都是凝重无比,回到军机处直庐,也是彼此默然对坐,没有一个人首当出言。当值的章京领班‘达拉密’的曹毓英为几个人奉上茶水,也觉察出气氛不比往常,消无声息的行了个礼,转身退了下去,到外间小声知会,“今天怕是有大事,各自小心吧。”
众人相对无言良久,曾国藩忽然开口说道,“皇上当年推行铁路新政,军机处诸君,艰难盘措,力竭汗干,总算扫除膻秽,还定安集,百业俱兴,谁想到,却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孙瑞珍立刻摇头,“涤生兄这话,老夫不敢苟同。”他带着置身事外,一派轻松的语气说道,“此事如今尚未有所成议,又怎么能说是出了纰漏?况且说,即便如此,皇上圣明在上,百官清正可风,士民归心在下,有一二个不肖之员,算得了什么?”
“若是平常官员也就罢了,桂燕山可谓庙堂中宗室楷模,位高权重,却也闹出这样一出来……”曾国藩摇头叹息,“一旦勘察之下,出了惊天大案,不但桂大人要受国法惩治,只怕两江官场,无遗类矣。”
阎敬铭眨着小眼睛,开口说道,“我想,皇上总不会为桂良一人掀起绝大政澜吧?况且说,两江地面上,官员何止千百?焉有全数撤换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丹初兄,这一次你奉旨查案,责任匪浅,行止之间千万要再三慎重啊!”曾国藩说道,“老兄夹袋中可已经有了随员的人选了吗?”
“嗯,总有几个心仪之辈。”阎敬铭叹了口气,“若是依阎某心中祈愿的话,能够将肃雨亭派与我一起办差,才是好呢。”
“何出此言?”这样剑出偏锋的一句话,让众人同时一愣,“工、户两部那么多人你不要,单单想要一省巡抚做你的随员,丹初兄,你的面子也太大点了吧?”
阎敬铭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大言了,笑着说道,“办这样的差事,最主要两节,其一便是僚属与主官上下一心;其二就是彼此配合无间。我与肃雨亭同僚多年,这份默契于心嘛,朝中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曾国藩一笑,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这一次江宁办差,实在是两难境地。最后的结果找不出任何纰漏之处,上下各级皆大欢喜,只有皇上借势整肃官场贪墨之风的圣意就要全然落到空处;若是查出证据来,桂良必然大倒其霉不在话下,但主持其事的阎敬铭怕也要彻底的得罪了恭王一脉了。左右想想,也只有阎敬铭这样的耿介之士能够身担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