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山是五月十三日接到朝廷上谕,把差事暂时交卸给军中总兵官长寿,自己带同随员,一路进京。他到达北京的时候,俄国谈判使团,也已经到了。
对于黑龙江流域,俄罗斯人虽然垂涎已久,但自中英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俄国人眼见中方于此事上处置凌厉,反击猛烈,再也不敢大意行事,穆沙维耶夫从欧洲养病回到彼得堡,和新皇亚历山大二世重提此事时,亚历山大二世和其彼此很有默契的说道,“黑龙江……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谈吧。”随即用法语对他说,“聪明人,用不到多说。”
穆沙维耶夫自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转头又去找他的一贯支持者,康士坦丁亲王——他是俄皇的弟弟,同时也是俄国新成立的阿穆尔问题委员会的主席。
两个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对中国动用武力,是最后一步必须要走的,在此之前,若是能够通过谈判等其他方式解决此事——在必要的时候,俄罗斯甚至已经做出了部分经济上让步的决定——按照他们初步的打算,只是要在黑龙江上获得相应的航行权,至于全面吞并黑龙江,甚至将其划入自己的国土范围,还是第二步的事情。
为师出有名,俄罗斯想到了通过《尼布楚条约》中多年以来,始终未曾得到双方政府有公信力的确证为由,到北京去,和中方重新议定此事,探知中方的立场,进而提出黑龙江通航之事。
经过穆沙维耶夫和康士坦丁亲王的商议,由穆沙维耶夫亲自带团,随同的人士包括海军参谋长孟兴柯夫;穆沙维耶夫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副手、海军少将涅维尔思科依等人组成。
在俄国方面将人员名单报至总署衙门,并转呈皇帝之后,大清国的最高至尊无奈苦笑:都是名人啊!以上几个人,连同康士坦丁亲王,都是对东西伯利亚地区采取激进派的主将呢!其他缓进派,诸如外相、财相、巴林伯爵,一个也未能成行,则俄国人的态度,还是很明朗的。
但知道是知道,彼者异邦原来,大清照例还是要有一番迎请规仪,看一看总署衙门拟定的,俄国使团到京之后的行程,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份行程是何人撰拟?”
“回皇上话,是总署俄国股两位帮办大臣,唐文治、李鸿章并俄国股章京,董恂所拟。”
皇帝不再多说,拿起御案上的笔,在奏折上当场批复了几句话,“览。所奏甚妥,着总署上下,认真晓谕,拖善办理。”由惊羽转交文祥,他又说道,“俄国人虽然意图不轨,但终究原来是客,天朝也不可不有一番情意。免得为人笑话。”
“是,皇上视四海若一家,奴才自当尊领圣谕,行接待之事。”
文祥几个人退出去,皇帝招奕山到御前,自从咸丰七年之后,奕山以固山贝勒嘉衔,办理直隶省内新军整训之事,麾下除长寿之外,另有当年镇标第二营中的将士如杨士成、胡大毛等。数载而下,都已经积功做到参将、游击之衔。
自从第二营闹出军中第一大丑闻之后,二营所属兵士知耻近于勇,操练之际,勇猛异常,更为人称道的是,军中不提,单单指二营驻防,上至营中统带,下到普通一兵,在演练之时,那种永不放弃任何一个活着的战友的精神和举止,更是成为杨村新练光武第二军所有三十营中,第一袍泽情深之属。
军中男子,多有血性之气,咸丰九年,神机营开拔,到山西练兵,挟大胜余威返回北京,路上接到朝廷的谕旨,命载醇带兵转路直隶天津,由神机营和光武新军第二军展开一场猛烈的比拼——神机营是天子自将,以禁军自况,从上到下,骄矜异常;而光武军也丝毫不落人后,从来以咸丰七年御敌于外,大涨了天朝民心、士气的建功之军而目中无人,双方一经接触,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到营第一天,就有神机营将士和友军将士为用餐时间的不能协调而殴斗的事件发生。
载醇和奕山给气得半死,各打五十大板,算是平息下去,但这种彼此不能相容的态势,却也渐次形成。军中演习时,也是各自真杀实砍,双方各有三五百人受伤,甚至连演习,也几乎进行不下去了。
皇帝在京中听闻此事,又惊又怒,把奕山和载醇传到京中,好一顿臭骂,又各自降了二人几级,才把他们打发了出去。但从此之后,光武军和神机营各自以对方为第一大敌,只不过双方在军务、驻防上并没有很多的搭界处,方才保证这数年来,平安无事之景。
皇帝虽然重重的惩治了两位带兵大员,但心中于这种军中相搏,却是暗自喜欢的,他倒并不是担心军中将士上下一心,合而谋我,而是担心军中旧制,多年来兵士已经逐渐养成了疲塌之风,如今则好,多一份血性、勇武之气,总好过要死不活,棍子打在屁股上,兀自忍气吞声的那副窝囊废的模样嘛!
见过军机处,听内奏事处报,奕山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召见,由赛尚阿做带引大臣(这里向读者道歉,还是笔者的考据功夫下得不到家,清朝官员觐见皇帝,有着严格的规制,以带引大臣来分的话,大约是这样的:各部尚书、外省督抚觐见,由御前、领班王大臣带引;各部郎中、司员觐见,则是由本部堂官做带引大臣;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他们是不需要带引大臣的。不过军机首辅,也同时担任起了带引大臣的职衔——而不是前面文中提及的,一切都是由亲王级别的大臣带引),进到养心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呼喝,“奴才奕山,叩见皇上!”然后前行几步,到了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皇帝草草问了几句,“这数年中在天津练兵,多有成效,朕都是知道的。你以旗人之身,在军中却不以同族为重,反而能够融汇满汉之别,使兵士上下同心,彼此恰然,正合乎‘不以畛域为分’的圣人之言,朕听说之后,也很为你能够有如此长进而高兴呢。”
“奴才胸中所学有限,多年来只能以皇上屡屡颁示天下的上谕为行事之法,只恨奴才才学疏浅,未能尽得圣主爱民、治军之意。”奕山说道,“自咸丰七年之后,光武新军将士知耻后勇,嗯……”他想了想,“奴才不知道如何和皇上回奏,只是……”
“朕明白的,朕明白的。”皇帝含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奕山短于言辞,主动岔开话题,化解他的尴尬,“这一次派你任职黑龙江将军,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奕山迟疑了一下,“奴才略知一二。俄人不驯教化,不通规制,胆敢背弃圣祖皇帝当年与之签订的条约,进而谋我东北,奴才本来还想,就是皇上不征召奴才,奴才也要上书朝廷,派兵痛剿之!”
皇帝脸色一扳,“你糊涂啦?朝政之事,也轮得到你来进言?”他说,“国家养兵,只为战时所需,平日国政所出,皆有朕躬与朝中大臣会商决断,也轮得到尔等这样的匹夫置辞了?”
奕山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