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文祥等人所料的那样,阎敬铭的请辞差事,回乡奉养老母的奏折呈递到御前,皇帝心中大怒:阎敬铭太不识抬举,面对君父几句詈骂之言,居然就要挂冠求去了?他在心中暗骂,走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看见你一脸丑怪的模样,就觉得讨厌!
但想是这样想,很多事还实在不能离了阎敬铭,旁的不提,只是钱法改制一项,他是与西洋各国经手办理,贯彻始终的大臣,无端去职,中外骇然。一些事情,怕也要中途而废了。因此还不能就这样准了他的折子,在军机处散了朝会之后,又让肃顺把他带了进来,“阎敬铭,你这算是以君子立朝,上侍朕躬的处事之道吗?你不过是给朕训斥几句,就要辞官而去,那当年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的将士,若不是皇后求情,朕几乎杀了他们的头!都照你这样办理的话,最后就只能由朕一个人扛着枪出关迎敌了吗?”
“臣岂敢有弃明主而去之心。只不过臣母有病,卧床多年,臣于咸丰十年起,屡屡上章,请求放臣回乡,供养老母。唯皇上念臣略有菲材之德,量才器使,拖延至今……。”
肃顺在一边听着,看着,阎敬铭的话并非无理,但赶在这样的一个当口,却是大非所宜!眼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后,抓耳挠腮,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知道若是再由他这样说下去,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不得而知,阎敬铭也会大大的遭了皇帝的恼恨,一旦进展到这样的地步,于他是很不利的。
因此不等他说完,肃顺在上呵斥了一声,“阎大人,你糊涂了吧?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又是主管一部的大员,怎么仿效明朝那些迂腐方严的习气呢?那种不中事理之人,想来阎大人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说痛快话,“什么礼不礼的,都是空谈。今天只问阎大人之意,是愿与不愿?”
他的态度武断,而语意暧昧难明,愿与不愿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阎敬铭是不愿意在军机处中存身,故意要找借口辞官而去?这不是诬人忒甚了吗?
阎敬铭一愣,正这样踌躇着不知如何表明态度时,肃顺自欺欺人的转身向御座上的皇帝躬身行礼:“皇上,既然阎大人并无异议,便如此行事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好在皇帝并不糊涂,瞪了他一眼,低头说道,“你母亲的病……很严重吗?”
“是。家母有哮喘之疾,兼以年纪老迈,从上一年冬天起,卧病在床,臣只恐有不忍言之事……”
“这样吧,朕下一道旨意,让张集馨派人到你府上去,把令堂好生安置调养,实在有需要的话,就接到京中来居住,这边的郎中总是好过山西省内的,你说呢?”
阎敬铭欲待再说,从来省亲没有父母自己到孩子那里去的,若是有,名为‘就养’。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亲,同城的文武官员,执世侄之礼,搞得要很风光、很热闹。但听皇帝说话,竟似乎是要把这种礼节都省略掉,只派张集馨派人将老母礼送到京,就算完事了?
好在皇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样吧,朕给你几天假,回省一趟,接令堂到京居住。然后你再到御前供职便了。你以为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正是我皇上圣明所在。”肃顺大声从旁答说,给阎敬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碰头领旨,拉着他的手,忙不迭的出殿阁而去。
阎敬铭不明所以的给肃顺拉出殿外,还一个劲的埋怨他,“丹初,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来归乡奉养了呢?偏是赶在这样的当口,皇上一旦动怒,你还活不活了?”
“雨亭,你这话何意?”
“何意?你是不是因为昨天之事,对皇上心有不满?因此今天请辞差事,以为做无声抗议?”
“当然没有。”阎敬铭立刻摇头,“我昨天就说过,国事如此,皇上于我有任何处置,都是我应得之咎。而上表请求归养之议,雨亭兄你也是知道的,这不为虚妄之词吧?”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选在这样的当口上折子,不提皇上,就是天下人也会以为你是一见君恩转薄,便有了忧讥之心,早早谋求退身之道,即便皇上容你还乡,清闲岁月,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你今后又将如何?”
一番话说的阎敬铭心中大悔,他自问本心无他,但若是真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不要说天下人瞧之不起,就是自己,怕也难以为人了。“那……,雨亭兄以为呢?”
“皇上不是说了吗,给你几天假,将老母接到京中来,请郎中认真调养。这件事,今后再也不要提起,也免得节外生枝。”
阎敬铭又是感动,又有点疑惑,“雨亭兄如此爱重,令敬铭感佩,只是……”
肃顺没有说话,嘿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皇上当年任我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对我说过,阎敬铭貌丑而心正,要我履任之后,与老兄融洽相处,今日想来,不但是于肃某多方关切,于你老兄,也是倚畀甚深,老兄断不可辜负了皇上一番信重之意啊。”
这件事是阎敬铭不知道,闻言一愣,“皇上,真的这样说过?”
“当然,肃某有几个脑袋,敢假传上谕?”他向阎敬铭拱拱手,转头施施然走了。
阎敬铭呆立半晌,心中一片暖洋洋的,听肃顺之言,越发觉得皇帝待自己恩重,思及前情,却越发觉得自己此番言行,罪不可恕。这个念头一经出现,竟是不吐不快,转身到了烟波致爽殿的门前,再将牌子递了进去。
皇帝倒没有想到他去而复还,以为还有什么事,当即召见,阎敬铭进殿跪倒,口称有罪,“怎么了?你有什么罪是朕不知道的吗?”
“臣蒙皇上不次捡拔,叠加恩宠,不知上报皇恩,反为前日之事,心中多有祖居之意。臣想,大臣以心迹为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阎敬铭说,“臣心底如此污浊,论德行以不堪为百官表率,自请革去本兼各职,交部议罪,以为天下为臣工者戒!臣也好安愚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