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中方提出的要求,副岛种臣大为不满,中国皇帝想耍威风,在中国这么广大的领土上还不够吗?居然要我们日本人也听从他的指挥?带着这样的情绪,再和总署衙门展开此番出访之际的彼此礼仪纠纷进行的谈判中,他的神情就不是很好看了,“阁下这话请恕外臣不敢苟同。我日本是独立之国,位列东洋,贵国和我国的交往,本来就该是在平等的原则上——与贵国对待西洋列国应该一视同仁才是的。”
他说,“鄙人知道,当年惇亲王远赴欧洲各国,也曾经觐见西洋各国的君主;其时在彼此公文中所使用的官方语汇同样使用的是觐见字样。怎么到了我日本国这里,就有如此分歧呢?”
奕也觉得很为难,此事确实是己方不占道理,而且日本人所要求的也并不是很严格,只要仿照与西洋国君主相见时所行的三鞠躬礼即可;就是这样,皇帝也不同意,只允许行一鞠躬礼,而且,日本天皇也要起身还礼;这实在是稍嫌过分了一点。
在会商进行之前,他几次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谈及,皇帝始终不肯点头,最后只是说,“若日本人始终不肯答应的话,就把和天皇相见这一款去掉,也好省得彼此不能通融。”
但这样的一款是日本方面强烈要求的,也是明治天皇在御前会议决定邀请中国海军到访之后,一直念兹在兹的大事,是绝对不能去除的。据三条实美给副岛种臣发来的私人信件中称,陛下一直急切的盼望亲眼见到中国的铁甲舰的英姿,甚至为此和他这个太政大臣大声咆哮,年轻的天皇根本不考虑其他,只想见到在越南近海和法国人一战建功的北洋海军。
在信中,三条实美很坦直的对副岛种臣说,经过御前会议的商讨,日本天皇以下,都不能同意中国方面提出的请求——对中国的一国亲王行以平礼,若是作为定例约束下来的话,日后要是有机会见到中国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难道行跪拜礼吗?此事断断不可!为此,即便使邀请中国舰队出访的使命不能达成也在所不惜,到时候,自己宁愿在陛下面前请辞太政大臣的官职,也不能留下这样的千秋骂名!
为此,副岛种臣的态度非常强硬,在谈判的时候,不惜以停止邀请中方出访为要挟,也丝毫不肯退步。
“公使先生的意见,日后本王会逐一向我大清皇帝陛下奏报。”奕慢吞吞的说道,“不过,此番出访,是贵国太政大臣三条君亲自草拟信函,又托请阁下转呈总署衙门,如今为礼仪细节,而致罢事,阁下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副岛种臣暗暗欢喜,听奕说话,似乎有软化的迹象,“阁下这话请恕鄙人不能赞同。”他趁热打铁的说道,“邀请贵国海军西去日本,本来是抱着两国友好,近邻敦睦的觉悟来进行的。而如今贵国上下,纠结于礼数细节,进而更以属国之身衡量我日本独立之国,照我看来,若是此事终不能达成的话,即便遗憾,也是应该由中方承担责任呢!”
奕给对方说得哑口无言,“那,”他转转眼睛,又问道,“不知道贵国所定的行礼细节,又是如何?”
“一如西洋各国往来日本公使,行以三鞠躬礼。”副岛种臣说道,“我天皇陛下,还以一鞠躬礼。”
奕点点头,向同桌而坐的宝鋆示意,后者起身,“大使先生,这一次的会商暂时告一段落,等我家王爷上复天子之后,再来与贵国正式的答复。”
正式会谈告一段落,副岛种臣也收起一团凛然的神色,改为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的笑容,向奕几个人拱拱手,“王爷,列位大人,鄙人方才言语之中若是有所得罪的话,请各位见谅吧。”
“大使先生和我等都是为国事商谈,彼此秉持立场,正该是人臣本色;请不必如此多礼。”
“是。王爷说的是,外使都记住了。”副岛种臣笑容可掬的说道,“不知道尊敬的皇帝陛下近来身子可好?自从上一年的年底,圣诞节庆之后,鄙人偶尔想起和大皇帝陛下的几番相见,真是让人流连啊。”
“哦?大使先生这话怎么说?”
“咸丰皇帝一代雄主,远见卓识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之外,还有如此一番的口舌之利,令在下觉得无比倾慕。”
“大使先生,我大清皇帝陛下是四海之主,阁下谈及的时候,还是要礼敬三分的好!”宝鋆在一边冷冷的说道。
“哦。佩衡先生误会了,在下的这些话,绝对没有玩笑之意。”副岛种臣急于辩解似的,连忙说道,“只是回忆起当年和大皇帝陛下同在这张谈判桌前,为两国友好往来而唇齿纠缠,当时只感觉……”顿了顿,他向空中虚虚一拱手,“只感觉甘某人言辞锐利,为国争雄,诚然是能臣颜色。”
“……事后方知,原来甘先生竟然就是大清国的咸丰皇帝?呵呵……,本使多日以来,一直想当面向中华皇帝陛下表示言语中的失敬之处。今日不如就请王爷并列位大人代为转达吧?”
“好!”恭王颔首,“阁下的这番话,本王日后定将转奏皇上。”
还不等他端起茶杯,副岛种臣先识趣的躬身行礼,带着随员和翻译,走出了总署衙门大堂。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军机处在值庐相见的时候,奕还是有些打不起精神来,“涤翁,您见多识广,皇上终不肯在对日出访礼节一事上点头的话,可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怎么,还是不肯答应吗?”看奕懊恼的点头,曾国藩沉思良久,“我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了,多年以来,在政事上从来都是以公心对待,如今轮到日本,居然就像换了人似的?”
“倒不如就以这一节向皇上进言?”
“丹初,这话是何意?”
阎敬铭大小眼一起乱眨,嘿嘿一笑,“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王爷不如这样说……”
几个人听他说完,同时微笑起来,“好!想不到丹初还有这样一番急智!等一会就以此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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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殿行礼,奕几个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把近来朝堂上的政务处置分别奏陈了一遍,随即脱帽请罪,以始终说不服副岛种臣,眼见这一次对日出访之事要化作流水为由,向皇上请求处分。
还不及皇帝说话,曾国藩在一边先出言了,“臣想,我天朝以公正之心对待四夷各国,日本孤悬海外,也是其中与我大清往来最称频密之国,朝廷还是该一视同仁才是的。”
“你是说朕在对待日本一事上有失公正是吗?”
“臣等不敢。”奕立刻接上曾国藩的话头,袒露心声,“皇上圣心之中厌恨东瀛,早是臣民所共知之事。臣弟以为,皇上此番以私情代国事,诚然是有失明君气度!”
“大胆!”皇帝为他的奏答激得大怒,“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你还懂不懂规矩?”
眼看话头已经入榫,君臣两个要当众吵起来,曾国藩、赵光、阎敬铭三个人赶忙躬身行礼,口中说道,“皇上,请息怒!王爷也是一心为国,言语之中有失却臣仪之处,请皇上不必记在心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