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欲善其事
酒宴结束时,时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们回去后,我们也该回去了。邵风观手脚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礼,正要告辞,文侯忽道:“风观,沧澜,阿炜,休红,你们四人再陪我一会儿吧,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么秘事要吩咐了。邵风观闻听,却是声色不动,道:“遵命。”
我们带来的诸将都是各军团中的骨干,但文侯所言,定是极机密的要事,他们也不得与闻。十几个人鱼贯而出,毕炜和邵风观座位近门,他们的属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礼数,要向文侯与我们四相军团四都督行礼方可出去,因此地军团和风军团还要再等一会儿。我正要坐下,邵风观身后一人走出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小将有礼。”
这人很有点眼熟,但我一时记不起来,正在回想,曹闻道忽然叫道:“赵子能!”他这般一叫,我猛然间想了起来,这赵子能原是西府军第一军骁骑,当初周诺传我八阵图时便是让赵子能前来传授的,没想到他现在到了风军团。只是曹闻道大概也有些诧异,因此叫得甚响,正在一边与邓沧澜说些什么的文侯也惊动了,笑道:“曹闻道将军原来识得赵子能将军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闻道他们作为五德营统领,现在也已晋升为下将军,文侯认识他倒也不奇,但赵子能貌不惊人,应该也是到风军团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闻道见文侯居然认识他,颇觉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上了,赵子能却淡淡道:“禀大人,末将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爷麾下时,曾受楚都督恩惠。”
当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后来和陶守拙联手做掉了周诺,这赵子能不算高级将领,但他既然名列周诺编出八阵图的智囊团,自然属周诺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过了事后陶守拙的清洗,想来在西府军也待不下去,所以才会加入风军团吧。听他说受我的“恩惠”,我便想起周诺之事,心头不禁一沉。当初周诺两大弟子,一个背叛,另一个唐开也在西府军待不下去。虽然唐开对我也颇为感恩,但他后来还是加入水军团,没有入地军团,恐怕心里一直对我有芥蒂。我不知道这赵子能这话到底是不是反话,但看赵子能谈吐,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周诺死在我手下而怀恨的样子。
等人都散尽了,文侯的两个随从这才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文侯这才低低道:“四位将军,你们对这共和军丁亨利怎么看?”他见我张嘴要说的样子,又道,“休红,沧澜,你们刚见过他,先不要说。”
我们四人中,只有毕炜没有和他见过面,邵风观也见过的。毕炜似乎怕邵风观抢了话头,道:“南边蛮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话音刚落,邵风观道:“大人,末将倒以为,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过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珑,则大是劲敌。”
他似乎有意在和毕炜抬杠,毕炜大不服气,道:“他就知道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
邵风观冷笑一声,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乐,那他也不会随楚将军千里北上,只为共同审问那蛇人了。”
毕炜还要说什么,文侯道:“阿炜,不用说了。有些事,你还要向风观多学一点。”
现在毕炜在文侯跟前比邵风观要亲近多了,毕炜见文侯这般说,也不敢再说什么。文侯看向我和邓沧澜,道:“沧澜,休红,你们以为呢?”
邓沧澜躬身行了一礼,道:“此人心思灵敏,且深通兵法,末将以为,若得将此人收为己用,当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吗?”他转向我,道,“休红,你以为如何?”
我心头暗笑,邓沧澜这话,当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时丁亨利也向何从景说过吧,只是何从景却一直看我无足轻重,所以后来丁亨利放了我,何从景看来也没责怪他什么。现在当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果然轮到他头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邓沧澜,让丁亨利大大头痛一番,一躬身,正想这么说,心头忽地一凛。
丁亨利对我,虽是两国之人,却说得上“坦荡”二字。当初他要留下我,实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明知我不会投靠共和军,日后我们两人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还是把我放了。想到这儿,我心头一软,道:“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但肯定不会为我所用的。眼下两军同盟,实不可行此亲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这丁亨利金发碧眼黄须,生具异相,若能为我所用,当真不错。不过此人谈吐隐隐有刀兵森严之相,确实不会从我。沧澜,这个点子虽好,却是行不通的。”他顿了顿,眼里忽地冒出一丝杀气,道,“只是我担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后左边的第二人。”
文侯这话,让我们四人都大吃一惊,毕炜道:“那四个不都是那南蛮子的随从吗?大人,你为何对那左边第二个人这般看重?”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无奇,也没什么出众的气度,但他们乍到时,我突然见他身后左边第二个人眼中冒出一股森严之色。这等气度,当有王者之相,绝非做人随从的!”
文侯竟然如此赞扬一个随从,我们更是吃惊。旁人还好,毕炜已是打翻了醋坛,道:“大人,丁亨利所用随从各有本领,自是不假。只是一个小小随从,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邓沧澜也道:“是,大人,末将也以为如此。”听他们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对,文侯决不会看走眼的。我心中想着,当时我也感到了一瞬间那人凌厉逼人的目光,虽然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刹那,居然逃不过文侯的眼睛,文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与邵风观向帝君宣誓效忠一事,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心神一乱,看向文侯,却见文侯眼中也有些迷惘,喃喃道:“不对,我不会看错,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难对付。”
文侯这种评价也实在让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过丁亨利的,也许,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我想着,文侯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来,道:“大家先看看这个吧,楚将军从南安城带回来的。”
他把卷轴一展开挂起来,我就“咦”了一声。从明士贞那里拿来的卷轴是帛的,很柔软,因为当初几个人传看,都有些皱了,文侯展开这张却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听得我的声音,文侯笑了笑,道:“顺便说一下,原图已经给工部细细研习,这是我让人复制的图。”
邓沧澜和毕炜都睁大眼看着,连邵风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他道:“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帛怎么这么白,这么硬?有几层在内?”
文侯道:“此是工部张尚书从天水省所贡茧纸中得到启发,最近方才制成的树皮纸。虽然比不上帛书和羊皮纸牢固,但因为是树皮做的,甚是便宜。从明年开始,文武二校的学生便用这种树皮纸抄写教材了。”
我记得当初我与唐开所率西府军贡使团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见过夜摩大武所用的茧纸。只是茧纸颇为难得,没想到张龙友竟然能举一反三,用树皮造纸,实是令人佩服。这时邓沧澜在一边道:“那么说来,以后,书便是人人都买得起的了?”
本来帛书和羊皮纸都贵得吓人,一本薄薄的书够得上中产人家数日至一月的开销,因此家有藏书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甚至有平民一辈子都不曾摸到过书。现在文武二校虽然都已开禁,但平民入学虽易,学习时总要有书本册页,这笔开销仍然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我听说有些文校学生因为买不起帛书和羊皮纸,只能以泥版写字。如今树皮纸生产既易,价格也便宜,书的价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这些学生了,张龙友有此发明,实是造福众生。
文侯点了点头,道:“现在工部正在鼎湖边建造厂房,大概两月之后便能投产,每日可造纸百余斤。”他大概觉得这个“百余斤”不太直观,指了指卷轴道,“百余斤树皮纸,大概相当于三四千张这种卷轴。”
邓沧澜面有喜色,道:“这么多?”他颇好读书,平时就常常手不释卷,一说到书,登时有点眉飞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们看看楚将军带来的这个水雷图吧。”
复制这张图的定是个高手匠人,复制得和原图一般无二,连落款的虚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样。水雷图虽然是我拿来的,但和火军团与水军团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么来。毕炜扫了一眼,喝道:“好东西!设计这水雷的是谁?”
文侯道:“这里有个章,叫什么‘虚心子’,想必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将军,你认得这人吗?”
我站起身,道:“禀大人,这虚心子原是东平城法统,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只道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但草泽遗珠,在所难免,可惜了。”他说的“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将虚心子收入麾下。
邓沧澜和我一同回来,路上也曾看过这水雷图,但此时仍然看得十分仔细。他道:“大人,工部对这水雷如何说?”
文侯道:“张尚书薛侍郎二人都看过,大为心折,说这水雷落想奇僻,构思不凡,尤其这触发之机,极是精巧,实是别开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试用,颇为得力。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将这图给楚将军的那个明士贞,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明士贞的举动就更显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强的是水军,那支水军与水军团不相上下。水军团因为李尧天征倭失败,元气大伤,现在他们的实力恐怕还在水军团之上。原本他们有了水雷,水战便占了绝对优势,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贞揭破,水军团与五羊城水军的实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沉吟着尚不曾回答,邓沧澜道:“大人,这明士贞确实奇怪。按理他献图之举,对我们大有好处,那郎莫知晓蛇人的秘密,他却要去行刺,难道说这人是蛇人内奸吗?”
文侯皱起眉,抬起头看向我,道:“楚将军,这明士贞的长相如何?是不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
我摇了摇头,道:“他相貌堂堂,并不丑陋。”当初郑昭前来谋求同盟时,随行的便有这么一个人,是五羊城三士中的剑士,后来死在我的刀下。这些人我见过不少了,从高铁冲开始,还有符敦城外所见之人,还有那海老也是这副相貌。除了那个剑士是海老的孙子外,另两个我不知和海老有没有亲属关系。这些事当初我都向文侯说起过,这些人相貌虽然各个不同,却是一般地奇丑无比,总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联系。文侯当初便猜明士贞是海老的人,但我不知他为什么认为海老的手下全得是奇丑无比的人不可。
文侯听我这么说,眼中忽地现出一片迷惘,道:“什么?”他垂下眼睑,又陷入了沉思。我们四个不敢打扰他,只是侍坐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头,道:“四位将军,战事恐怕要更激烈了。从今日起,四相军团加紧训练,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齐齐站起,躬身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在加紧制造水雷。沧澜,你要让水军团尽量熟悉以水雷作战。”他顿了顿,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龟缩不出,战事甚少,你们几个军团务必要抓紧时间训练。毕炜,火军团在四相军团中威力最强,但共和军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范,趁这几个月火军团与水军团合流,一起多加训练。”
毕炜一挺胸,道:“末将在,大人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他一脸虬髯,长相越来越威武,溜须拍马的水平倒也越来越高了。
文侯吩咐邓沧澜和毕炜联合训练,却未有片言及于我和邵风观,我心里不免有点不好受。自帝都之乱后,文侯对我的看法似乎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了。本来地军团作为四相军团中的主战部队,我这个地军团都督顺理成章,隐隐也有四相军团之首之势,但现在倒似乎邓沧澜坐了首席。
正想着,听得文侯道:“风观,你的风军团趁如今闲暇,加紧训练部队,不可大意。”邵风观答应了一声,文侯把头转了过来,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让地军团好好训练之类的话,正准备答应,哪知文侯却站了起来,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马倥偬,征战杀伐,趁这时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没吩咐我?我心头一沉,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毕炜有点幸灾乐祸看着我的眼光。我也没理他,正想再问一下,但眼中一见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们时,向来斩钉截铁,坚毅之极,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浮现出苍老之色,仿佛转瞬间又老了十年。我只一犹豫,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刚站起身要和别人一起行礼向文侯告辞,文侯忽道:“楚休红,你等一下,与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毕炜在一边也大为惊愕,眼中已是掩饰不住地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
当初文侯带我出去议事,让我坐他的车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了,但现在已经很久没这样过。我站在文侯身边,看着邓沧澜毕炜邵风观他们一个个过来向文侯行礼告辞。毕炜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两把刀子,好深深扎到我身上,邵风观眼里却有些隐隐的忧虑。我知道邵风观一定在担心我会不会重又倒向文侯,毕竟,我和他曾向帝君发誓过效忠帝君的,只是苦于不好说。
等他们行礼已毕,文侯已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了出去。一出门,隐隐地还听到毕炜在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想必又是什么不逊之词。
我们刚走出门,曹闻道牵着我的马迎上来,见我居然跟在文侯身后,他不由得一怔。文侯进了车,道:“楚休红,进来吧,你的坐骑拴在我车后好了。”
我接过曹闻道给我的马缰,牵过来拴在文侯车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进了车,文侯倚靠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道:“坐吧。”
马车开动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红,你这五个属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让四相军团的中级将领先回去,另几个军团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却没想到曹闻道他们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将……”正要解释两句,文侯摆了摆手,道:“治军严整,无令不行,这是为将之道中难得的。他们是你的属下,自然应该听你的,兵法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能怪他们不听我的话。”
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冰凉。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议,但文侯功劳太大,对帝国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议,总还只是背后的闲话而已。可是文侯虽然说得随和,但他大概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吧,他方才说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红,你这人有点过于拘泥礼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没有驭下之能。不过,看起来我也是担心得没道理,你驭下能够恩威并重,已能胜任一军都督之职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休红,你今年已经……已经二十五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女人?”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来。事隔几年,文侯仍然记得我的年纪,我不禁大为感动。只是他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女人,实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末将……”
“不要太拘礼了,”文侯皱了皱眉,“休红,我说过把你当成以宁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会把我当成甄以宁吗?我知道那毕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宁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这不过是文侯的驭人之术而已。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宁,我却像被击中了要害,低下头,道:“末将不敢。末将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负郡主。”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道:“你也该成个家了。安乐王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不过如果你是纳小妾而非正室,王爷那边我也会代你缓颊,不必担心。我家里有个女乐,长相颇为不恶,性子也柔顺,你不妨就纳了她吧。”
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连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将心领。只是此事末将实实不敢,郡主一生为末将所误,末将心中有愧,唯有以此报之。”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我实是想起了当初的陶守拙送我萧心玉、何从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两个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又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给我的女乐一定也是一样的。也许,我觉得文侯对我渐渐疏远,可是文侯说不定还觉得是因为我渐渐离心吧,他让我纳妾,一是要拉拢我,二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手。
我一说完,文侯却没再说话。我有些担心,怕他因此而恼怒,却听他低声道:“你也是这样子,唉。”
他这声长叹极是萧索,一时间仿佛就是个寻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宁了,他说把我当甄以宁看待自然只是句说辞,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宁。尽管我和甄以宁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我们这副臭脾气,倒说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当初甄以宁在文侯膝下时,也许因为顶撞曾惹得文侯万分恼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这样的老者,即使有再深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时仍然和寻常老人一样。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这样的机变去对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纳妾,那我就纳吧。”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我吓了一大跳,正想着这话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着我,半晌,方才道:“你还真的和以宁一样,都是和我顶个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着我,唉。”
他现在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文侯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人。我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道:“大人……”
“别说了。”文侯一扬手,“你不愿纳妾是你的事,我不来勉强你。”他转过头,也许是车里有些暗,我看错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丝泪光。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车辚辚而行,文侯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车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红,你觉得海老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此时他的话又极是冷静。我知道文侯已恢复常态,道:“禀大人,海老此人,末将着实捉摸不透。他曾为何从景出谋划策,大为得力,有时却好像在害他。似乎,他并不是帝国,也非共和军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颔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我也有这等想法。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与帝国与共和军对抗。似乎,天下也没有这第三方势力了,西府军?倭人?他们的实力实在差得远。”
我试探着道:“大人,末将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头一扬,道:“蛇人?”
我道:“正是。当初还在高鹫城时,君侯幕府中的高铁冲,便是蛇人奸细。无独有偶,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将以为,他们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轻轻笑了笑,道:“你这想法当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话中有几分讥嘲之意,我脸微微一红,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解释了。除了蛇人,的确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还能与帝国和共和军抗衡的。只是这些人虽然生具异相,仍然不会是蛇人。难道蛇人也有生脚的一种吗?”
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我怀疑高铁冲时,就因为他长着两条腿,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敢断定他就是蛇人的内奸。可当时就是因为他向蛇人通风报信,以至于武侯屡次设计突围都未能成功,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但海老为何从景设计,明明又是与蛇人对抗的,这又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生有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大车缓缓而行,飞羽的蹄声夹杂在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中,却是一丝不乱。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长条青石铺成,光滑整洁,马蹄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点。文侯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着文侯的心思。眼前这个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本来以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离得越近,就觉得越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晃,停了下来。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辞下车,文侯却道:“等等,还有点事,进去说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不免有点不安。到了文侯的书房,让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却只是拿出一个砚台来,道:“来,给我磨墨。”
我在墨池里用铜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着。文侯擅书法,门口“文以载道”四个字便是他自己写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磨墨。那条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几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几个草体字。我本就认不出草体,何况这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认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马上化开,登时清香四溢。
文侯摊好一张树皮纸,等我磨了一阵,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笔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