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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箭在弦上(1 / 2)

第一章

箭在弦上

文侯的计划像一台构造精密的机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运行。元月十八日,陶守拙被秘密处决,同时处决的还有尚师接、杜禀、盛昌三人。此事外有地风水火四相军团的优势军力压迫,内有知根知底的陶百狐主持,进行得极其顺利。当初解决周诺时还恶斗过一场,这一次只以召集五路指挥使的名义将他们聚齐,逮捕三人时,他们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西府军五个指挥使,一下子解决掉三个,当真是大换血。看到杜禀被处决时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心中也大是难受。杜禀很早就想着当这个指挥使,但如果他没被提拔,就不会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出头鸟被除掉了。事后,西府军有两万被编入远征军。如我所料,但出乎陶百狐意料的是,编入远征军的是陶百狐和夜摩天两人的队伍。这也是文侯的一石二鸟之计,远征军带走了陶百狐的嫡系,留下三支被文侯解决掉指挥使的部队让陶百狐统领。单单是逐步替换那些有怀疑在心的下级军官就足以忙得陶百狐焦头烂额,他就算心怀不轨也再没有能力有异动了。他想要保持西府军的稳定,唯有一心一意地依靠邓沧澜。

文侯以此一计,兵不血刃,且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西府军。虽然西府军的战力从此一蹶不振,但换来的是他们毫无保留地支持远征军。只要远征军能成功,西府军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这是文侯的心思吧,五万精锐的西府军在他眼里,同样只是一个赌博的筹码而已。

元月二十日,远征军再度出发。按照文侯的计划,我们将直接向西南伏羲谷方向觅路而行。只是与我们的构想大为不同的是,原来的官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淹没。为了保证补给运输畅通,远征军只能采取边修路边前进的方式进行。虽然那些路只能是简易路,但每天行军的速度不到三十里。也就是说,照文侯的原订计划,抵达伏羲谷的时间将起码是一年以后。以羽书向文侯禀报,文侯仍然要我们按原订计划前进,据说因为共和军仍然没有察觉我们已经出发。他们也在整兵,计划在五月底出师,因此我们还有时间。

时间到了三月,我们已经行进在秉德省境内。秉德省是帝国十九省中仅次于朗月省的一个荒凉省份,总督廖载雄受命为我们补充给养,可谓费尽心思。廖载雄也算是个能吏,秉德省人口不多,又没有大城,人民散居,加上蛇人时时出现,使得全省残破不堪,唯一有利的就是道路不便,才使蛇人未能长驱直入。只是要提供近十万大军的粮草补给,仅仅一个月就让他头发白了一半。

更大的困难是南方的气候。西南一带闷热,三月已进入雨季。当初在高鹫城时,就因为瘴气,全军一大半病倒,我也重病了一场。现在虽是有备而来,蒋一模以下的医官也极是得力,但还是有数千人得病。好在我们采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策略,每向前行进一步,留下的就是一条修整过的大路,使得散居在秉德省的人民也渐渐聚拢来,沿路出现了不少村落,也让这条路变得不平静。那些没饭吃的难民铤而走险,袭击运粮队。有鉴于此,杨易提议招纳民夫,让他们为部队运送补给,这样一方面可以安置那些难民,也可以解决运输问题。

只是这样只不过解了燃眉之急,我也知道并不长久。如果照文侯的计划,倒也并非不可能成功,但远征伏羲谷,从根本上来说已经超过了帝国现在的能力,远征军一定损兵极重,不过两败俱伤的惨胜而已。这样的结果在文侯看来并非不值得,但我却无法容忍。

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直到三月九日,冯奇领着一个人来见我。

那是郑昭。现在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看到他时,我不禁这样想着。

与他交谈了大半天后,我让冯奇他们立刻将五德营众将召集到我帐中议事。看着杨易他们五人落座,我心底暗自苦笑。现在这阵势,又隐隐地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高鹫城时的情景。那一次,栾鹏召集包括我在内的部下准备兵谏,反对武侯与苍月公联手,正与现在相仿。不管这次远征的结果如何,三月九日,这一天一定会作为改变帝国命运的一天载于史册吧。

等他们坐下,我站起身,道:“五位将军,今天请你们来,是想和你们商议一下,我们此番远征的胜率有几成。”

杨易、廉百策和钱文义都看着我,眼中有些忧色。曹闻道也站起来,道:“统制,你要说的是文侯大人的战略有误,是吧。”

曹闻道莽撞,但心思却周密,他也约略猜到了我的心思,猜不到的大概只有陈忠。我点了点头,道:“如今我们这般遇山开路,遇水架桥,一路南行,恐怕起码要花七八个月才能抵达伏羲谷。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何况共和军也在捕捉蛇人的踪迹,我们有可能要对付前后之敌,纵然得胜,也将损失惨重。”

与共和军即将反目,这几乎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也不用瞒着他们。曹闻道沉思了一下,道:“统制你的意思呢?”

曹闻道的性子,向来有点顾头不顾尾,此时却也踌躇起来。这事实在太过重大,他也不敢一下子下决断。我道:“我就是无法决定,所以才想问问大家。我的意思,是决不能让弟兄们无谓牺牲。”

曹闻道道:“怎样才能不无谓牺牲?”他话未说完,钱文义插嘴道:“谋求共和军援助?”

他的话一出口,杨易与廉百策都松了口气。这个意思他们一定也同样想到了,只是谁都不敢先出口。曹闻道皱起眉,道:“如果共和军有此诚意,我同意。”

我苦笑道:“就是不能保证他们有此诚意,文侯大人才不想与他们联手。只是这一战,不论我们还是共和军,想要单方面取胜都很难,只有联手,才能以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战果。何从景不是呆子,他不至于看不到。”

钱文义道:“只是这样一来,便与文侯大人的策略完全背道而驰,说不好听点,那就是……”

他停住了话头,曹闻道嘿嘿地笑了笑,道:“等如反叛吗?”

钱文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想必想到了陶守拙的下场。我的心里一阵乱,道:“钱将军,你觉得这样做不值得?”

钱文义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以钱文义的性子,一定不同意这样做,但又不会第一个反对。我看了看杨易他们,杨易和廉百策都躲开了我的视线,当我看向陈忠时,半晌没说话的他忽然道:“都督,末将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我只觉得,能让弟兄们少一点无谓伤亡,总是好事。只是这样做的话,即使成功,都督您一定会被文侯大人革职,末将等人也定要受牵连。”

陈忠的性子很直,说的也是实话。与共和军联手,我们的损失将会减少许多,但日后地军团的中高级将领却一定会受文侯猜忌,我这都督一定会被抹掉。不过我算宗室,性命之忧是没有的,最怕文侯要找几个替死鬼,那么他们这五大统领最有可能。这些连陈忠都想到了,别人自然不会想不到,只是没人敢说而已。

我道:“我已打定主意,日后文侯大人怪罪,后果由我一人承担,决不牵连他人。”

陈忠笑了笑,道:“都督忒小看我了,我说的不是怕受牵连。地军团全军将士,生死与共,岂会在意这些?我是说,末将愿与都督甘苦与共,一同表态。”

我暗自叹了口气。陈忠到底是老实人,我被治罪,他们定受牵连,他的确不会在意,但我想别人一定会在意的,起码钱文义就一定在意。固然他们一同表态说支持与共和军联手,有利于军心的统一,可是他们要承担的后果却比我重得多,我终不能和他们说要他们来帮我一同背黑锅。但这些话只会让他们多心,自不好说出口,我道:“五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是地军团的支柱,留下来比离开要有用得多。我已想好了,此事你们只说不知,等我与共和军联系上后,你们联名向文侯大人报告,说我一意孤行,以示与此事无涉,日后文侯大人也不会怪罪你们。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生米做成熟饭,文侯大人也鞭长莫及。”

曹闻道忽地跳了起来,叫道:“统制你这是什么话,我老曹可不是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人。要告发,我曹闻道的名字绝不签上去。”

我看见钱文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心知他定然又想到当初之事。曹闻道对钱文义一直很看不起,这番话说出来,钱文义会觉得在讽刺他。我忙道:“这不是落井下石。如果连你们都走了,地军团的五万弟兄只怕也要散了。为了地军团,你们仍然要留下来。背黑锅的事,有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不值得为此牺牲。何况,”我笑了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我多少有些功劳,而且此事若成,定不会判死罪。如果让我解甲归田,整天吃喝玩乐,倒也得其所哉。”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即使与共和军联手灭了蛇人,但完全与文侯的计划背道而驰,肯定要有一个人来承担事后的责任,而这个人非我莫属。即使曹闻道再义气,也不过无谓牺牲自己而已。

陈忠忽然道:“都督,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曹闻道叹了一口气,道:“除非大人……”

只有文侯不存在了,我才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吧。曹闻道没说完,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不是文侯,扳倒文侯,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从来没有过。文侯纵然跋扈,但他的能力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如果当初没有文侯,我即使有帝君支持,也根本无法和江妃与路翔势力抗衡,帝国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就算我代替了文侯,我也缺乏文侯的驭人之术,多半只会让国家徒增变乱。我道:“别的话都不用说了,此间也无外人,我只想让大家表明一下态度,究竟同不同意与共和军联手。”

这时杨易站了起来,道:“末将同意与共和军联手,但不愿在密报文侯的报告上署名,愿与都督共进退。”

杨易的话不多,此时却出奇地坚决。曹闻道马上接口道:“我与杨兄的意思一般。”他对杨易一直心存芥蒂,现在杨易说得豪迈,他登时称兄道弟。

他们两人一表态,钱文义与陈忠同时站了起来,道:“我们也如此,都督明察。”

现在没有表态的只有廉百策。廉百策这人心思细密,为人也很低调,从来不抢先,但也从来不落后,不知为什么,现在却似心事重重。我心中有些不悦,但还是尽量平静地道:“廉将军,你意下如何?”

廉百策抬起头,道:“我……”刚说出一个字,见别人都站了起来,忙不迭地也站起来,道,“末将也是如此想的。不过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曹闻道哼了一声,道:“从长从长,现在非此即彼,哪由得你从长计议?”

廉百策似是没听到曹闻道的挖苦,仍是低低地道:“楚将军,此事你不与邵将军商议吗?沙吉罕监军那边又该如何应付?”

沙吉罕是文侯派来的监军,这事当然不能与他说。此次火军团派来的三千人与地军团一起行动,只算是支偏师,领军还是那个甘隆,因为军衔低,所以也不必多虑。不过风军团是全军出动,风军团人员虽少,却也是四相军团之一,邵风观与我平级,照理不该瞒着他。我想了想,道:“还是等事情办成了再与邵将军说吧。至于监军吗,廉兄以为如何?”

曹闻道舔了舔嘴唇,插嘴道:“这小子不会和我们一条心的,不如借机做了他!反正小王子也在,我们……”

我淡淡一笑。帝君不惜瞒着安乐王让小王子到前线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曹闻道倒是一语说破。我怕他说得太多,忙道:“这事观其行,再做定夺也不迟。”

这时廉百策压低了声音,道:“曹将军,有件事不知你想过没有,与共和军联手的确事半功倍,但一旦大功告成,他们反戈一击,又该如何?”

我的心里猛地一震。现在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与共和军联手,虽然也担心共和军会不会有反复,但一直未能虑及此事。的确,现在我们也不能全部依靠共和军补充给养。否则真像廉百策说的,万一共和军在事成之后对我们下手,就算不正面攻击,只消截断补给,那我们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冒死突围一途了。真这样的话,损失不见得会比独力攻击伏羲谷小。

文侯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吧。我默默地想着,曹闻道道:“老廉,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廉百策微笑了一下,道:“当初共和军与我们联手,为了表示诚意,大人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杨易的眼中忽地一亮,道:“廉将军说的,是让他们提供人质?”

廉百策道:“正是。现在该他们表示一下诚意了,这人质必须是共和军中有相当地位的人。”

曹闻道喃喃道:“难道要何从景的儿子?不过听说他的几个儿子都只是些小孩子呢,带来可麻烦得很。”

不对,何从景现在名义上是共和军领袖,但他的儿子却谈不上人质。我道:“不能是孩子,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杨易道:“都督,你已有人选了?”

我道:“不错。现在商量得差不多了,那么要求共和军提供人质为保证,我军与共和军联手,一同攻打伏羲谷,事前由你们联名向文侯大人密报,事后我再上书请求同意。如此,没有人反对了吧?”我见他们还有反驳之意,道:“别的不用说了,我意已决,五德营还要保留下去。一旦我有不测,地军团归杨易将军全权指挥,旁人不得违抗。曹兄,你也不必多说。只有五德营坚如磐石,我就算被治罪,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说得很是坚定,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站直了,齐齐向我行了个军礼,道:“遵命。”

也许五统领之间也有矛盾,但这五个人都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即使没有我,五德营这辆战车仍将滚滚向前,成为最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只要五德营在,就算文侯要除掉我,也要三思而后行。

文侯也许能一手遮天,但我有五德营,就足以与他对抗。

“需要人质?”郑昭想了想,道,“可以,我会向何城主汇报此事。”

我笑了笑,道:“郑先生,我要的人质不是旁人,正是你。”

“我?”郑昭抬起头看着我。

我也迎着他的视线,微笑道:“正是。郑先生既是何城主的三士之一,又是南武公子的左膀右臂,在贵军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不是郑先生为质,我对你们的诚意就要打折扣了。”

郑昭想了想,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道:“好,我同意。”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倒也让我小小意外了一下。我道:“多谢郑先生。此事事关重大,恕在下无礼,郑先生来我军中,还望你多多合作,不要令我误解。”

郑昭苦笑了一下,道:“我也知道让你信任很难,只是公子也说过,想要让你们相信,只有我当人质,所以事先早有准备了。”

我呆了呆,道:“南武……南武公子也早就料到?”

要共和军提供人质,那是廉百策临时想到的,我没料到南武公子居然早就料到。丁亨利说南武公子是人中龙凤,言谈中神往不已,这人当真大不简单。只是这人算计人来处处从最险恶处出发,定下的计策也全都阴毒险狠,实在让我难以接受。我绝对不信这样的人会真正做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信条。

郑昭道:“自然。公子已与我说过,要让你们相信我们的诚意,必须提供一个人质,而此人非我莫属。”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郑先生,你这般说倒显得我们不厚道了,还请你谅解。”

郑昭道:“自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我们换一个立场,我也要这么做的。何况,在帝都时楚将军放走了我,此恩未报,郑某也有愧于心。”

我看着他,道:“那么,郑先生,你以为我们这次合作会顺利吗?”

我这话已有点咄咄逼人了。我要问的,是他们会不会另出阴谋。郑昭毫不退缩,也看着我道:“楚将军,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诚以待人,他人方能以诚相待。楚将军乃今之良将,此理当不会不知。”

我盯着他的双眼。现在我实在有点恼怒自己为什么没能练成读心术,否则就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了。郑昭愿意当人质,一定也担心如果别人前来,可能会中我的摄心术。摄心术虽然不能读出别人的心思,但可以命令别人说出真话来,只是郑昭却不知道我的摄心术不过极偶然才会成功。

半晌,我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和文侯分道扬镳了。虽然这一天早有准备,但我心里却有种异样的难受,恍惚想到了曾几何时,文侯对我如慈父一般亲切。

“都督,廉将军求见。”

我正坐在桌前看着一幅地图,斟酌着写一份以五德营五统领的语气告发我的信,冯奇忽然在门口禀报了一声。我抬起头,道:“快请他进来。”

冯奇撩开帐帘,廉百策低头走了进来。他一到我案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

我笑了笑,道:“廉兄,坐吧。”心里却有点不安。廉百策应该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所以邵风观遭贬时,他弃邵风观而去。现在我可能也要一落千丈,他会不会在想着离我而去了?我正在想着,廉百策看了看案上的地图,道:“楚将军,你在看地图啊?”

西南一带人烟稀少,因此这张地图绘得也十分粗糙,只能看到大致地形。现在我已经决定与共和军联手,就不需要再按已定战略行动了,马上就要转道向东南方向绕道而行,因此得马上做出遣兵的新方略。廉百策嘴上说着,眼睛却瞟着案上那份开了个头的告发信,我见他如此,忙推了推,道:“廉将军,你看看这般写如何?你来得正好,还要借助你抄一份呢。”

廉百策拿起纸来细细地看着。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头不禁一痛。五德营五统领,自成军以来不知经历了多少战事,可以说与我生死与共,但显然这些都靠不住。不说别人,廉百策就首先不会陪我送死的。让他看看这份告发书,知道这黑锅我全背了,也可以定定他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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