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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1 / 2)

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

八月初一,竹枝城东南角的深坑已被灰烬填满,还依稀可见烧不尽的残骨和碎甲,又有十来个将士被覆了上去,酒已倒干,活下的人只能把一碗碗水浇于地下,送别同袍。一个士兵看着数十具遗体道:“我们千夫长也在里面。”另一个道:“谁来补缺?”众人都看孙牧野,孙牧野问:“还有多少人?”士兵们道:“九千两百多。”孙牧野道:“九个千夫长够了。”忽闻小城四面同时响起号角声,哨兵们预警道:“洛贼来了!”孙牧野把碗中水滴干,和士兵们往城墙上去了。

这一日是公治贤给林渊泓的最后时限,洛军向竹枝城发起了总攻。三万洛兵推出五十架三丈入云车、四辆千斤撞车,东南西北合围而来。城中焉兵全上了城墙,一面只得两千余人。西城面,弓箭兵们舍不得早早松弦,只将弓拉满,瞄着入云车不敢松手。十座入云车开来,离城只有三丈之时,焉兵才将强弩迎面射去,入云车以坚盾遮挡,射之不破,巨轮滚动,焉兵眼睁睁瞧着入云车挨上了城垛,坚盾打开,二百洛兵登了城,一个焉军百夫长挥动大刀,叫道:“杀洛贼!叫他们一个也回不去!”焉兵们大声应道:“今夜吃洛贼肉,饮洛贼血!”遂与洛兵白刃相接。

东城面,洛军长梯搭上了城墙,城下还有弓箭阵,长箭化作蝗灾,乌麻麻往城头扑,打得焉兵无法冒头,洛兵趁势往上爬,但觉头上箭矢越来越少,知道焉军被掏空了,上下呼应道:“焉贼没箭矢了!上!上!”一串串蚁涌而上,忽而城头飞出一块块杂物,却是门板、窗棂、床榻,乃至桌子、椅子、条凳,全是从城中民居拆卸来的,梯上洛兵顿如枝头一排断翅的麻雀,接二连三从空中掉落下去,长梯也如细枝般折断了。焉兵用投石车装了杂物,向城下洛兵密集处投射,一只凳砸中一个,一张床却砸中一群,洛军的攻势暂时受阻,一个将领怒心难遏,将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催道:“登城!登城!”

南城面,十五座入云车迎着砖头、瓦片、土块的反击,把成百的洛兵运抵城头。每架车中有四五百洛兵,焉军却只分得出三四十人堵截。焉兵们个个以一当十,把一车又一车洛兵拦在城墙之外,拼死不叫敌人登城散开。孙牧野站在城垛口,持一支长矛把冲过来的洛兵一个个挑下城去,不多时,半个矛身染得血红,突然一个士兵过来叫道:“城门要破了!”孙牧野立叫身后的兵上来补缺,自己提着断矛往城下去,忽听城外八面金钟齐响,他不信自己的耳朵,问士兵:“什么声音?”士兵疑道:“好像洛贼在鸣金。”

孙牧野到了南城门下,只见城门已经破出丈宽的大洞,门外洛兵在叫:“哪里有鸣金声!听不见!杀进城去!”十七八个一起杀进来,孙牧野和四个士兵迎上去,刀光连成一道铁壁,水泼都难进,洛兵们进两步,退三步,四五个回合后被逼出门外。焉兵抬来木板堵门洞,洛兵在外道:“弩车!再射城门!射城门!”不料后方又起鸣金声,洛兵们不解,纷纷道:“为何此时叫退兵?”一个洛军百夫长道:“退了!”一个洛兵道:“破城就在眼下,不能退!”百夫长喝道:“退!不然我先斩你!”洛兵们愤然扔下断刀缺剑,向门洞重重啐了几口,转头去了。

孙牧野靠在门边喘气,直等洛军去远了,才向士兵们道:“把门钉好。”又去北城看动静,北城门已塌了半扇,门下尸体三成是焉兵,七成是洛兵,殷虚正拿帕子擦拭戟身,见了孙牧野便道:“北城归你管的!老子来找你说话,遇到这桩生意。”

孙牧野道:“南城我也替你守住了!”

今夜的洛军无人吃得下饭。太阳落山了,中军帐前围满了将士,齐声问:“林都督出来答话!为何强令大军退兵?”

帐帘开处,林渊泓面色凝穆出来了。一位将军上前道:“破城只在顷刻,都督为何鸣金?”

林渊泓道:“纵然城破了,焉贼也不会束手就擒,街头巷尾还有一场苦战。我见攻城已异常艰难,若是短兵相接,洛军牺牲必不下一万,只好鸣金收兵。”

将士们道:“剿杀焉贼,我等何惜性命!”

林渊泓道:“我惜。”他笼起双手,沉沉踱步,“尺函谷外一战,牺牲了一万将士。那一战本是诱敌深入之计,我却不能对将士们明讲,他们只当是生死决战,个个奋勇争先,肝脑涂地亦不旋踵,至死不知这是林渊泓佯败之计。林渊泓对一万条性命负有罪责,虽死难报。”

一个士兵高声道:“我们攻下竹枝城,斩杀孙牧野,便告慰了一万兄弟的在天之灵!”

林渊泓道:“何须再攻!竹枝城中人困马乏,饥病交攻,泽阳城下仇督军大败文宗海,如今孙牧野内有忧患,外无援军,已是走投无路之绝境,假以时日,竹枝城不攻自破,为何还要洛军将士白白送命?”

四周沉默了片刻,一位将军道:“都督总说假以时日,这时日是多久?”

林渊泓轻叹一气,道:“焉贼的耐力,已大出我的意料。孙牧野纵然是铁铸的,也断撑不过一个月去。”

那将军道:“圣上五日后便要听到捷报,今日没有打下来,圣上一定会怪罪,都督怎么办?”

林渊泓道:“林渊泓不惧降罪,但求无愧。”

众人在帐前默立半晌,终于无言回去了。

夜幕降临后,竹枝城内救伤兵的救伤兵,葬亡兵的葬亡兵,孙牧野却和十几个亲兵悄悄出了城门,去战场上捡残留的兵器。焉洛两军的尸体遍地横陈,乔恩宝问:“要不要把弟兄们抬回去?”孙牧野道:“来不及了。”众人趁着夜色来来回回,搬了许多箭囊、刀矛、甲衣回城,天明才歇。各街各巷都有士兵抬着同袍遗体穿行,全往东南角去,孙牧野也去看,深坑早埋不下了,遗体堆如丘高,几乎与城墙平齐。

孙牧野问:“昨日阵亡多少兄弟?”

部下回:“两千多。重伤还有七百多。”

孙牧野道:“都烧了。”

部下道:“火石都打不燃了,火折子也用光了。”

孙牧野道:“那就抬到城外去。”

正在搬遗体的士兵们闻言,都静止了看他。

乔恩宝道:“这些是自家兄弟。”

孙牧野道:“抬出去。”

一个兵叫道:“你把兄弟们抬去城外喂野狗?”

孙牧野道:“城里没安葬的地方。”

另一个道:“哪怕放在这里也好,为什么扔?他们是人,不是破烂!”

孙牧野道:“这是尸体。”

那兵道:“是兄弟的尸体!活着的时候一个碗里吃饭,死了就往外面扔?”

孙牧野牙把下唇咬破了,道:“这是军令,不能留在城里。”

一个刚断了手腕的士兵还没包扎伤口,单手扛了一个兄弟尸身在肩上,道:“这军令,我不听。”说完将尸身轻轻放在地上,腕口的血不小心滴在那尸身的脸上,他跪下来,牵袖子拭干净了,又将尸身端端正正摆放。众兵见他带头,便也大胆将许多尸身安放当地,将孙牧野的命令置之不理。

孙牧野道:“有句话若是明说,对不住牺牲的兄弟,不说你们又不明白——若是蒸出尸气,生出疾疫,活着的人怎么办?”

那断腕士兵疾步走到孙牧野面前,厉声道:“他们是听你号令才死的,你如今担心他们染病给你!”

孙牧野道:“还有六千个活人在城里,我不能不管!文德十三年,夜州丰谷县死了一个哨兵没埋,不到三个月,周围五座军堡、七个村子没一个人活下来!”

断腕士兵道:“就是因为没埋他,所以上天降罪!我们若将兄弟丢出城外,叫洛贼糟践,叫野狗啃食,上天又要降什么罪?”

孙牧野气急,一把揪住那断腕士兵,喝问:“你是谁?”

断腕士兵道:“我是孙将军麾下前锋营十夫长李三狗!”

孙牧野心中一凛,想起那个雷雨夜杨小满说过这名字,遂问:“你是开元人?”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和小满一起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又指了一指地上的尸身,道,“我们一起参军的!”

孙牧野攥紧他衣领的手松开了,走过去蹲在尸体边上瞧,问:“他叫什么?”

李三狗道:“杨元生。”

孙牧野去尸体怀中翻出名牌,果然上刻“杨元生”三字。他见这死去的士兵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颗心突然沉如千斤铁砣难以跳动,悄悄将名牌放入怀中。士兵们请求道:“孙将军,别扔他们。”

孙牧野不说话。

李三狗道:“开元参军的三百兄弟,如今就剩我一个了。你若要把他扔出城,我也出城。”

忽然城头一阵混乱,墙上士兵叫道:“孙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什么事?”

士兵们手指城外,道:“山上立起了一面大焉军旗!”

众人都惊动了,纷纷往城墙上跑去,孙牧野也三步两步上了城头,果见南面丘峦之中,一面焉军的赤红旗帜在飘动,焉兵们道:“是不是援军到了?”都向那边招手吆喝,一个叫道:“好似有一个人影!”

旗帜下隐约现出一人,他也遥见竹枝城头因他而轰动,便将手扬了一扬,放飞了手中一只小白点,那白点离了丘峦,飞入苍穹,城头焉兵道:“信鸽来了!咱们也竖军旗!”

一个焉兵扛起军旗爬上高高的城垛,一边挥旗一边叫道:“过来!”焉军素有驯鸽传信的习惯,军中信鸽都认得自家军旗,它在云中盘旋几圈,瞧见了竹枝城头的赤红旗帜,便往这边飞来,引得城头焉兵大声喝彩。

呼声也惊动了洛军,洛兵们都出来看热闹,发现丘峦上的焉军斥候,都道:“山上的哨兵呢?抓住那个焉贼!”洛军把重兵放在青苎原、尺函谷和石踪关,山峦上只有稀疏的岗哨,便给了焉军斥候可乘之机,等洛兵赶过去捉人时,焉军斥候早收旗逃走了。洛兵又张弓射那信鸽,信鸽在焉兵的鼓劲声中躲开几支铁箭,降临了城头。

举旗的士兵先捉住信鸽,迫不及待打开鸽足上的纸筒,四周士兵急问:“写的什么?”

那兵看过之后笑容满面,扬起纸条向孙牧野道:“孙将军,又有援军来了!”

孙牧野还没说话,众人齐声问:“哪一军来?”

那兵道:“湘州节度使陈琳带了三万大军来救咱们!”

欢呼声四起,众人喜道:“咱们有救了!”

孙牧野又下了城。遍地亡兵中,李三狗还呆坐着黯然神伤,乔恩宝问孙牧野:“还要不要抬到城外去?”

孙牧野道:“先放这里。”

七月初二,唐瑜只身离开开元城,踏上东行之路;七月十五进入皖州境内,在白鸢江边看见了增援泽阳城的章州军;他折而南下,入了湘州,七月二十八听见章州军遇挫回师的消息,湘州军亦在江边往船上装军资,都道:“章州不顶用,该咱们去了!”唐瑜作书生装扮,买了一叶小舟,顺江而下,到了东南边的瑶国。

东边三国自北向南是沅、洛、瑶,昔年都尊大焉为共主,年年朝贡,后因大焉势微,沅、洛相继不臣,只有瑶国与大焉始终交好。唐瑜不能经洛国直去东海,只能先南下,取道瑶国,再北上入海。

东瑶僻处海角,与世无争,北方焉洛打作一团,东瑶还是太平和煦的好年景。此时中原已入了秋,东瑶却四季如夏,咸鲜的风从海天深处拂来,把缕缕白云牵上椰树枝头,唐瑜骑着海云阑走在海边,果真如一片黑云飘于碧海银沙之上,沙滩上织网的渔女们都看着唐瑜笑,蕉林下摘蕉的农夫也探出头打量他,一群在椰树下捡椰子的男童女童见唐瑜宽袍大袖,不似瑶人窄衫短裤,便撵着海云阑跑,问:“阿郎,你从哪里来?”唐瑜答:“我从中原来。”“中原是什么模样?”“此刻云湿小雨,花染轻霜。”“霜是什么?”“天明凝在枝头,夜深结在心头。”童子们不懂,举起椰子道:“阿郎,你吃了再去。”唐瑜下马,弯身接来,微笑道:“多谢童子。”再上马,把眉头轻锁了,向东去。

八月二十,唐瑜到了东海之滨。海色在大地尽处深邃起来,罡风挟来腥腐气,浊浪拍裂了嶙峋的崖,海边空无一人,唐瑜牵着马在乱石滩上行了一日,才在背风的石崖后寻到一间木屋,一个白发渔夫在屋前刮鱼鳞,见唐瑜便奇道:“怎会有人寻到这里?”

唐瑜道:“老丈,我要去蜃气岛,可是从这里出海?”

渔夫道:“你要去海夷住的岛?”

唐瑜道:“是。”

渔夫道:“那如何不从东洛去?四五日便到了。从这里北上,半月或许得到。”

唐瑜道:“老丈可愿带我去?”

渔夫笑道:“只要给得起船钱,如何不去?”

唐瑜拿出两张金叶子,问:“够不够?”

渔夫哈哈大笑,道:“给五百文钱,老汉便去。”

唐瑜便道:“多谢老丈。”

渔夫指着天际乌云道:“今日走不成,阿郎在这里睡一晚,我们明日出海。”

是夜,借宿渔家的唐瑜做了一个诡奇的梦。他梦见一只硕大无朋的紫红章鱼,身子巨如楼船,触手长如船桅,每只触手上都密密长满了吸盘,从海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浮上来,两只触手向一头灰鲨缠去,灰鲨几无反抗之力,直挺挺地被触手送入黑洞般的口中。余下的鲨鱼惊慌而逃,章鱼十只触手八方伸展,将一头头鲨鱼都吸住、裹起,在海面来回摔打,把一片海水搅得沸涌不止,浪头打在唐瑜的脸上、他惊醒过来,天已破晓,出门看时,渔夫往船上装了两人的饮食,把渔网鱼叉一并带上了,招呼唐瑜上船,唐瑜看着那长不足一丈、宽不足四尺的小舟有些迟疑,渔夫笑道:“不敢上船来?”

唐瑜道:“海中风高浪急,老丈的船承受得住?”

渔夫道:“老汉在海里讨了五十年的营生,被鲨兽咬过,被雷电打过,独独船不曾翻过!你放心上来。”

唐瑜登上船头,渔夫吆喝一声,在船尾把杆一撑,小舟滑出两丈,一个浪卷来,将小舟揽入了大海,唐瑜站立不稳,忙在船头坐下,那渔夫问:“阿郎是哪里人?”

唐瑜道:“中原人。”

渔夫道:“大焉的?”

唐瑜道:“是。”

渔夫问:“想来不曾下过海?”

唐瑜点头道:“只在诗画中见过海,今日亲见博大如此,才知见识浮浅。”

小船向北行了十余里,海面渐渐波平浪静,渔夫问:“你为何千里迢迢赶去蜃气岛?不曾听说焉人和海夷有什么瓜葛。”

唐瑜道:“商人逐利,不论天南海北,有利处都去得。”

渔夫问:“你做什么生意?”

唐瑜道:“中原少海食,听说蜃气岛边海物丰裕,想与海夷做一笔海物买卖。”

渔夫道:“有什么海物!只听说那边有三丈长的章鱼、十条腿的海蜘蛛,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唐瑜笑道:“三丈长的章鱼,卖的价钱足够养家一年了。”

二十日过去,竹枝城内生出了腐尸的臭秽气,起先只在东南角一团凝聚,然后慢慢向城南和城中蔓延,不久连城北也闻见了。死尸在坑边堆不下,便摆在了街上巷中,仿佛成百上千的人睡在一座死城。这日孙牧野再也容忍不了,亲自与卫兵们清理尸体,把死去的同袍一个个往城外扔,洛兵们在远处数尸山,数了半天,拍手叫道:“死了三千多!只剩六千个了!”

到傍晚,城中的尸体都扔完了,孙牧野一边和士兵们打水洗地,一边道:“再把各家宅院都检查一遍,不要遗漏。”乔恩宝回:“还有一个没送出去。”孙牧野问:“谁?”乔恩宝道:“杨元生。李三狗守着,谁也不许动。”孙牧野问:“在哪里?”乔恩宝指东道:“尽头那家。”

孙牧野去了那户民宅,只见李三狗跪在院子中央,他左手腕断了,光秃秃杵着,只用右手刨地上的土,已刨了脸盆大的洞,孙牧野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三狗道:“埋在这里。”

孙牧野看了看一旁的杨元生。

李三狗道:“这里埋不下几千个人,总埋得下杨元生一个人。”

孙牧野往门外看了看,只有乔恩宝守着,不见别人,便不吭气了。

李三狗刨得右手鲜血淋漓,一堆和血的黄土触目惊心。孙牧野问:“你们一同在开元城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你们的房子也在玄武大道被烧了?”

李三狗道:“没有。”他把五根血指插进土里,“我和元生不住玄武大道,我们住开元城西南角,他住草棚,我住茅屋,火没烧到我们那里去——去了也没什么可烧的。元生说要参军,我说玄武大道被烧不关我们的事,他说,大道是被洛贼烧的,和烧我们自家房子没什么两样,我说你自家住漏风漏雨的棚子,倒替住高楼豪宅的富人出头,他说不是替人出头,是替国家出头,他拉着我来参军……”李三狗紧紧攥起拳头,似要将黄土捏成碎末一般,“我说,参军就参军,但只打这一仗,打完东洛就退伍,回去了他还赶他的驴车,我还做我的菜贩子,他说好。”

孙牧野和他一起挖土,乔恩宝也进来帮着挖,挖出三尺深的坑,三人合力把杨元生抬入坑中,李三狗和乔恩宝把两边的土往坑里推,眼看杨元生的脸要被埋没,孙牧野轻声向那张枯竭的脸道:“别恨洛贼,恨我。”

李三狗不解,问:“为何不恨洛贼?”

孙牧野道:“害你们来润州的不是洛贼,是我。”

李三狗道:“是洛贼烧了玄武大道,我们才来润州打仗。”

孙牧野道:“不是洛贼烧的。”

李三狗的手僵住,问:“不是洛贼?”

乔恩宝拉孙牧野道:“起来走了,外面还有事。”

孙牧野推开乔恩宝的手,道:“二百九十九人到死不知真相,只剩他一个,我要叫他明白。”

李三狗起了身,问:“明白什么?”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你去看外面有人没有。”

乔恩宝愤愤将李三狗瞪了一眼,出了院门,在门口守着,不多时,土墙之内忽然一声怒吼,正是李三狗在叫:“孙牧野,你对不起开元城!”

乔恩宝忙冲了进去,只见李三狗抽刀向孙牧野疾砍,口中道:“他抓不到真凶,便拿洛俘顶罪?你为何帮他作假?”

孙牧野躲过刀锋,却不争辩,李三狗又一刀劈来,道:“你们两个联手唱了好戏,苦的是不知底细的我们!为你们胡诌的话,三百青壮舍家从军,惨死异乡!”

乔恩宝从后抱住李三狗一摔,把他摔在地上,恰好倒在土坑边,杨元生的脸近在咫尺,李三狗爬过去抹开杨元生脸上的土,叫道:“元生,你不该死!我们被骗了,被孙牧野和唐瑜耍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唐瑜,错在我,我悔在朝堂上答应收你们入伍。太后问得突然,我没过心,张口就应了,我只知道有人参军我便收,我不知道会败。”

李三狗已听不进去了,他把杨元生从坑中抱起来,号啕道:“你听见没有!我们本不会来送死!你冤!兄弟们冤!杨元生!我们错信了孙牧野!”

吵闹惊动了过路的士兵,几个人进来问:“怎么了?”

李三狗指着孙牧野道:“开元城的人都死在了他手里!”

士兵们诧异,问道:“孙将军,他怎么了?”

乔恩宝又来拉李三狗,却被李三狗抓住一扯,摔入坑中,道:“你替元生去死!”

士兵们都道:“他难道疯了?”几个去扶乔恩宝,几个来拖李三狗,李三狗伤痛欲绝,挣扎着不肯放开怀中尸体,道:“孙牧野害死了我们!害死了开元城的人!”

乔恩宝道:“李三狗!你冷静些!先把元生葬了!”来拦李三狗,李三狗双手被两个兵抓住,便张口一咬,咬在乔恩宝的手腕上,道:“不葬!他死不瞑目,不能葬!”

士兵们眼见李三狗发了疯,齐声道:“把他关到屋里去!当心他伤人!”三个士兵发力将李三狗抬起来,扔进屋中,从外面锁上了门。一群人将杨元生下葬,李三狗犹在屋内砸门,道:“孙牧野,你不能葬他!”

黄土将杨元生彻底掩埋之后,砸门声也停止了,孙牧野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突然一把匕首自缝内刺出,孙牧野猝不及防,眉间被刺入半寸,士兵们忙赶过来,孙牧野却推开众人,自己把眉头一擦,转身出去了。士兵们问:“李三狗伤了主帅,怎么处置?”乔恩宝道:“先别放他出来。”

小船沿着海岸线向北行了十三日,在这日黄昏到了一片蔚蓝水域,渔夫遥指海岸道:“那是东洛的思州。”唐瑜遂立身眺望,依稀可见岸边楼台参差,人影熙攘,果比瑶国繁华。渔夫摇桨折向东,往海水墨蓝处去,到第四日午后,茫茫海面终于隐现一座黑山,渔夫道:“蜃气岛到了!”

小船再随浪漂流四五里,唐瑜便看清了蜃气岛的全貌。百余根突兀的石柱一半没入海水,一半伸向天空,如一片石林,环卫一座荒凉的黑石山,那山好似死了一纪的巨鲸,只剩被风腐蚀的朽骨残架,寸草不生,人猿难攀。唐瑜道:“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渔夫道:“若从那一面上去,还有些青草绿木,咱们这一面,海夷自己也不来。”

渔夫摇桨入了石林,驭船在奇异的怪石间穿行,唐瑜见石柱出了水面犹有数丈之高,柱上附着水苔和海虫,问:“这里是不是会涨潮?”

渔夫道:“这些日子东海申时涨潮,寅时退潮,咱们来得好时辰,赶在了涨潮之前。”

一炷香之后,渔船悄无声息近了泥滩,底下还有三四尺深的水,渔夫停了桨,道:“阿郎,不是我不送你上岸,船若搁在滩上,不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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