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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清明(1 / 2)

第四十二章

清明

上巳节后,又是寒食节。这日天气晴好,唐瑜巡视半城之后回了开元府,下马时,拍落了满肩的柳絮。他一进府门,廊下三三两两闲聊的差役都站直了招呼:“府尹来了。”唐瑜含笑应了,见一个短瘦精干的小差役也在,便唤:“侯望书。”小差役道:“在!”趋步过来,弯腰跟在唐瑜身后走,笑道:“府尹,他们都叫我猴毛儿,你也叫我猴毛儿吧。”

唐瑜问:“明日清明,你要不要去给父亲扫墓?”

侯望书道:“要,值完班就和母亲去。”

唐瑜道:“明日叫我一声,我也去你父亲的墓前拜祭。”

侯望书道:“府尹太多礼,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

唐瑜道:“你父亲是唐三郎的救命恩人,也是国家烈士,我自当相敬。”

侯望书应了,又道:“今日寒食节,家家都吃彩蛋,我母亲昨晚煮了五十来个蛋,个个都雕了长命富贵的花样儿,叫我送给府尹一家吃。”

唐瑜道了谢,问:“你母亲近日身体可好?”

侯望书道:“前几日有些咳,这几日又说没事了。”

唐瑜道:“你要时常在母亲身前侍奉才是,不可再像从前那样蹉跎光阴。”

侯望书道:“是。如今除了在开元府当差,就是回家陪伴母亲。父亲过世后,我就是家里顶梁柱了。”

唐瑜点头,又问:“在开元府收送公文,传讯带话,嫌不嫌辛苦?”

侯望书笑道:“就是每天骑马在一阁六部跑来跑去,好玩得很,不辛苦。”

唐瑜道:“收送公文虽是力气活,却关系重大,你一要勤快,二要细心,每一份公务都不可迟误,更不可丢失。”

侯望书道:“我今早取了三份公文来,已经送到府尹的办公厅了。”

唐瑜道了声“辛苦”,便放侯望书去了。进了厅,秘书丞陈金石迎上来,道:“府尹回来了。”

唐瑜问:“上午有事没有?”

陈金石道:“没有。”倒了一杯水呈上书案,笑道,“今日不能煮茶,只好请府尹饮凉水。有两份公文要府尹处理。”

唐瑜在书案边坐下,把两份公文翻了翻,一份来自凤阁,一份来自礼部,遂问:“是今早送来的吗?”

陈金石道:“是。”

唐瑜亲自回复了,后问:“没事了?”

陈金石道:“今日却闲些,没事了。”

两人对坐谈了半炷香的政务,小吏进门道:“午膳已备好了。”

唐瑜和陈金石同去了膳厅。因是寒食节,天下的灶头都禁了火,厨师昨夜熬了一锅大麦粥,拌上碎杏仁,凉了一夜,此刻凝成半粥半糕的冷食,又有昨夜炸的蘸蜜面,煮的雕花蛋,都摆在长案上,供官员们自行取食。唐瑜独坐吃了一碗麦粥、半个子推蒸饼,拿着剩下半个出了厅,官员们都问:“府尹去哪里?”唐瑜道:“我去找巡山狸。”

开元府中不知何时来了一只流浪猫,橘背白肚,憨态可掬,大官小吏都怜爱,容它在府中安了身。它于每日上午卯时、下午酉时必去各个办公室逛一遍,好似巡查谁迟到、谁早退一般,于是大家戏呼作“巡山狸”。

走到膳厅阶下,唐瑜轻唤了几句,巡山狸果然现身,唐瑜把蒸饼拈碎了往它口中喂,不多时,差役们吃完饭,嘻嘻哈哈从后堂出来,见了唐瑜,立马屏声静气,招呼道:“府尹。”

唐瑜点头,见侯望书也在其中,因道:“侯望书,去给巡山狸舀一碗水来。”侯望书应了,转身奔回食堂,其余差役告了退。

少时,侯望书端一碗水出来,放在巡山狸身边,两个一起看猫儿饮水,唐瑜装作无意问:“你今早取了几份公文回来?”

侯望书道:“三份。”

唐瑜道:“没记错?”

侯望书道:“实打实去了那些地儿,如何会记错?凤阁、工部、礼部。”

唐瑜问:“公文送到办公厅,谁收的?”

侯望书道:“秘书丞陈金石,每回都是先呈给他。”

那陈金石是前任府尹的亲信,面上对唐瑜客客气气,暗里却颇有抵触,今日扣下一份公文不呈,唐瑜明白其中必有缘故,不动声色和侯望书聊了几句,转身走了。

回到办公厅,陈金石上来道:“府尹快趁中午歇会儿,下午吏部有个会,请府尹出席。”

唐瑜问:“什么会?”

陈金石回:“说是整顿会风的会。前日有个官员在吏部尚书主持的会议上打了瞌睡,呼噜声满厅响,尚书便说要整顿一番。”

唐瑜笑道:“他不反思为何别人听他讲话会困吗?”

陈金石也笑道:“一天三五个会,一月六七十个会,场场都是一个调儿,谁听都想睡。今日是整顿会风会,只怕明日要开贯彻整顿会风会的会。”

唐瑜道:“下午请李少尹去出席。我们去未离原上各村各寨走走看,换下官服去,休惊动了县令里正。听田中农一句,胜过听坐堂官十句。”

陈金石应声,便出门找少尹李传煜去了。

开元府管辖的不止开元城,还有未离原上的九个县。下午时,唐瑜和陈金石换了布衣,去了未离原东北面,两个时辰后,到了兰田县的地界外,陈金石道:“府尹,这兰田县是恭王的食邑,收成都归恭王,好不好都不与咱们相干,不必去看了吧?”唐瑜道:“既然来了,看看又何妨?”于是纵马进了兰田县。

只隔了一条小沟,兰田县的景象和原上别处并无二致,气氛却阴霾了许多,唐瑜和陈金石走出三里,只见男女老少皆埋头耕种,不闻一丝人声,陈金石抻了抻背,笑道:“不知怎的,一进兰田县,就觉得背上在发凉。这些人都是哑巴聋子吗?”仿佛为了反驳他的话,只听一人大叫道:“天兵来了!天将来了!”

唐瑜和陈金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挥舞着一柄蒲扇从田垄上飞奔过来,披头散发,右脚趿鞋,左脚光赤,口中直叫:“天兵天将来收徭赋了!快逃!快逃!”

田中一农道:“这疯子又来了!”

听说是疯子,唐瑜和陈金石便继续向前走,那人却追过来,拦在马前道:“你们可是阎王老爷派来催命的?”

陈金石笑骂道:“老子是太上老君派来度人的!”一鞭虚抽过去,喝道,“闪开!”

那疯子缩肩闪到一边,却又嘻嘻笑起来,跟在马儿后面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走到小村口,但听一间茅屋中爆出一阵吵闹,一个女人高声骂道:“打死这偷腥汉!打死这土娼妇!”然后屋中砰砰铛铛响个不停,是打人声,也是摔物声,那疯子拍手欢道:“有打架看了!”先奔了过去。那边,三四个彪悍村妇拽着一个赤裸女子从茅屋中出来了,又有一个男人边穿裤子边追出来,道:“莫打人!”

一个村妇叉腰骂道:“我打不死你个贱胚!说是去下田,如何又钻到这土窑里来?”一边骂,一边脱了鞋向男人劈头盖脸打去。另一边,两个村妇对那女子又是扇耳光,又是吐口水,许多村民赶来拉架,道:“何苦哟!好生说话!”村妇又骂:“我们打娼妇,和你们什么相干!”

陈金石见场景粗鄙不堪,便向唐瑜道:“府尹,我们走。”

唐瑜始见那女子无衣,便已转马扭头,听陈金石说,便点头要走,谁知那疯子兴高采烈跑去看热闹,却看清了女子的脸,张口叫道:“阿娘!”

唐瑜闻言又停下了。疯子扑到女子怀中,替她挡住拳脚,哭道:“阿娘!”

几个力壮的村民趁机把村妇们拉开,道:“看她寡妇疯儿的可怜,算了吧。”

当先村妇跳脚拍掌道:“寡妇就能谁都卖吗!要卖就卖鳏夫,如何卖给我男人!”

那男子系好了裤带,过来道:“回家去!我丢人,你难道不丢人!”

村妇道:“我丢什么人!卖的不是我!”到底扯着男人,骂骂咧咧去了。

有老妇解下围腰,把那赤裸女子包裹了,道:“快回家去。”那女子三十出头年纪,比寻常村妇秀气了两分,她从容起身道了谢,挽着疯儿子的手,在众人注视下平平静静回屋去了。

老妇摇头叹息一回,见陈金石和唐瑜立马一边,便道:“客人们休看我们村的笑话——若不是没法子,哪个女人会走这条路?”

陈金石问:“那儿子疯多久了?”

老妇道:“生下来就是傻的!七八岁还不会说话,屎尿都往炕上拉,他老子熬不住,撇下母子偷偷跑了,去外县打零工,可是落不了户,只能做流民,两个月就被官府抓住,打了一顿,遣返回来,又被这边官府打一顿,当晚就死了。一个家若没了男人,就要遭欺负,田也被人抢了,屋也被人占了,告官官不管,求人人不理,只能在村头搭个茅屋住,独自把这疯儿养大。她一个女人家,要糊口,还要缴税,你不让她卖身,她能做什么?”

唐瑜问:“她家也要缴税?”

老妇道:“一年三千文,一文都少不得!”

陈金石道:“要成年男丁才纳税,她家就一个疯子,也要纳税?”

老妇道:“官府说了,那疯子满了十四岁,也要缴税,那些健全的男丁,在田里一年忙到头,才凑得起三千文,纵然凑不齐,也可以充徭役抵赋税;这疯子什么也做不得,钱从哪里来?只能靠他娘的身子!”

唐瑜听完,下马去了茅屋门口。那疯子已忘了刚才的事,此刻正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唱儿歌,他的母亲独自坐在阴影里发呆。唐瑜叩了叩门,那女子抬眼看了看,并不答应,唐瑜解下玉佩放在门槛边,转身便走,那女子在后道:“这点钱有什么用?”

唐瑜一怔,回头看她。

女子脸上显出万念俱灰之色,道:“哪怕这玉够用三年,三年后呢?”

唐瑜不能答。

女子缓缓向唐瑜跪下去,泣泪道:“你若是贵人,就帮我母子离开兰田县,去哪里安身都行。”

唐瑜沉默片刻,去了。

两人转马离开兰田县,在未离原上纵奔一个时辰,回了开元城。陈金石问:“府尹夜间有事无事?”

他平白突问,唐瑜心中一动,顺口道:“今夜倒得闲。”

陈金石道:“金石早想和府尹叙谈一回,听说府尹爱纪叟家酒,不如……”

唐瑜笑道:“陈先生若肯做东,唐瑜就去。”

陈金石也笑道:“做得,做得。”

于是两人同往西市而去。

纪叟家还是低檐窄屋的旧模样,两人掀帘进门,纪叟的小儿子见了唐瑜,招呼道:“二郎还是一素一荤一壶酒?”唐瑜道:“今日是两人,二素二荤一壶酒。”陈金石道:“如何分了府尹的一半酒去?先上两坛来。”

两人在窗边坐了,才说了几句闲话,又见门帘掀开,几人有说有笑进来,陈金石一看,拊掌道:“原来开元城这样小!才出府衙,又遇见了。”

那几人见是唐瑜和陈金石,忙行礼道:“唐府尹,陈先生,几时回城的?”

原来这几个都是开元府的文书,陈金石道:“刚回来,本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们,可以偷半日清静,谁知又在这里撞上!”

那几个笑道:“有缘才做得同僚——虽然多是孽缘。”

陈金石向唐瑜道:“府尹,既遇见了,不如两桌拼成一桌热闹些。”

一个忙道:“府尹不喜闹,我们不敢打扰。”

唐瑜道:“孽缘也是缘,都过来坐了。”几个拱手齐道了搅扰。纪家小子抱了几张座席过来,几人分坐在唐瑜的下首,又加了许多菜和酒。

酒热宴开之后,众僚一齐敬唐瑜,问:“府尹今日出城有什么见闻?”

唐瑜这一杯饮快了,稍有些头晕,以手扶额,向陈金石道:“你说给他们听听。”

陈金石便把几个地方的见闻说了一遍,总结道:“底下县衙里的歪风邪气都是阶前草,锄一日,净一日,几日不锄,又要满庭疯长。府尹,我看又要严治一回了。”

唐瑜道:“还请诸公拟个公文出来,请御史台和开元府一同去下面巡行按察。”

众僚都应了声。

唐瑜道:“公文也是开元府的门面,文辞若不达意,上下要笑话府中无人,所以还请诸公用墨时审慎一些,休在浅易处出错。”

一个道:“若论文风,我等皆不及府尹醇正,日后还要多向府尹讨教。”便向唐瑜敬酒,唐瑜饮了,一时众僚都来敬,唐瑜拒谁都不是,只好一一对付。一巡酒毕,陈金石问:“今日城里有什么事?”

一个笑道:“听说了个笑话,府尹和先生听了乐一乐。”

陈金石道:“快说来。”

那人道:“说是礼部有个七品官,名叫杨绢,不知怎么打通了宫中,和太监王怀岁攀上了亲,认了人家做干爹,王怀岁也疼这儿子疼得紧,谁知杨绢打的算盘不止一个,一转脸,又认了个干爹,是个少监,叫张怀昆。杨绢盘算着找两重靠山,两个都靠得住最好,一个靠得住也成,不承想给王怀岁知道了,这王公公觉得被干儿子耍了一道,破口大骂,叫了吏部尚书去,非把杨绢打出皇城,派去夜州做乡官。”

众僚道:“这可是杨绢犯浑,他跟了三品太监,又何必再找四品少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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