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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还家(1 / 2)

第三十九章

还家

唐珝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却知道自己躺在中军帐里,身上盖着棉被,半边脸耀着烛光,他听见医兵在说:“睡醒了便好了。”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唐珝想看清那人的脸,只看见模糊一团影子,他直觉那人也在瞧自己,便冲那人点头,似乎没得到回应,他熬不住困意,终于陷入沉睡。这一觉又静又稳,醒来时烛光已灭,阳光把中军帐照得亮堂堂,唐珝睁开眼,看清了坐在身边的人,他招呼道:“孙将军。”

孙牧野“嗯”了一声。

唐珝问:“你几时来的?”

孙牧野道:“刚来。”

唐珝心道:“说谎。”面上却不拆穿,又问,“你有没有事?”

孙牧野道:“没事。”

唐珝问:“别的将士呢?”

孙牧野半晌方道:“许多人都没事了。”

唐珝道:“洛贼……”

孙牧野道:“洛贼败了,退出润州了。”

唐珝道:“那……那是不是说润州光复了?”

孙牧野道:“是,润州回来了。”

唐珝蓦地把被子扯上来,蒙住自己的脸,躲在里面咽泣,孙牧野道:“你的马也找到了,它在战场上到处寻你。”

唐珝哭得更厉害了,孙牧野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唐珝抹干眼泪,拉下被子问:“沧澜湖怎么样了?”

孙牧野道:“肖将军也来了润州,是他把残余赶出境的。”

唐珝急道:“他来了,祝子钦一定会追来!还有一场仗要打!”

孙牧野道:“他们讲和了。”

唐珝一愣,道:“讲和?”

孙牧野道:“嗯,祝子钦也回去了。”

唐珝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时候班师?”

孙牧野道:“等伤员休息几天,缓过气了咱们就回去。”

唐珝听见“咱们”二字,鼻子又开始发酸。孙牧野道:“你有一个朋友来过几次,你都没醒。”

唐珝道:“朋友?我哪个朋友?”

孙牧野道:“我去叫他来。”起身出去了。片刻,唐珝听见帐外一人边跑边问:“唐三醒了?”

唐珝未见人影,先笑叫道:“宇文四!怎么是你!”

宇文宸掀帘子进来,道:“怎么不能是我?”

唐珝道:“你不是在湘州吗?”

宇文宸道:“我若还在湘州,你的小命、孙牧野的小命、涅火军的小命,都没了。”

唐珝道:“我知道是湘州军来救,可不知道是你。”

宇文宸道:“我不出名,没人知道是我。”

唐珝笑道:“如今你出名了。”

宇文宸得意道:“可不是?此刻天下都知道了宇文四,舒先生肯定也知道了。”

说起两人的老师来,唐珝又被逗笑,道:“当年舒先生最恨的就是我和你,从前他说咱俩是学堂里的害群之马。”

宇文宸道:“他如今不恨我了,前年我去他家拜年,他还煮茶给我喝,说我去了湘州之后懂事多了。”

唐珝道:“说起学堂,我又想起一个人来……”话未说完,先忍不住笑了。

宇文宸道:“我知道,你要说郑小娘子。”

唐珝问:“后来你还见过她没有?”

宇文宸意味深长地吃松子,悠悠道:“怎么没有?”

原来当年宇文宸和唐珝在舒本和家中读书时,还有一个同学,是太子中舍人郑方友的爱女。宇文宸和唐珝不爱读书,总找借口请假逃课,今日说受了凉,明日说跌了跤,舒先生看得透彻,任假条写什么,一律驳回不许,弄得二人苦恼不已。后来唐珝发现郑小娘子也爱请假,那郑家婢子每回把假条送给先生,先生都只略看一看,也不多问,便点头准假。唐珝转身和宇文宸说了,宇文宸好奇心顿起,有一次趁先生午睡,把压在书卷下的假条翻出来瞧,见郑小娘子说的是肚子痛,便记在心里。隔两天,他依样写了一张说肚子痛的假条上去,舒先生喝道:“肚子痛也忍着!”宇文宸不服了,站起来指郑小娘子道:“为什么她肚子痛可以请假,我却不行?”此言一出,同学们都掩口而笑,郑小娘子却“哇”一声哭出来,逃出了学堂。舒先生气得胡须倒卷,拿起戒尺冲过来,问:“知不知错?”十二岁的宇文宸实在不知道错在何处,便拗道:“先生处事不公平,我没有错!”先生喝道:“手伸出来!”宇文宸把手心摊开任舒先生打,先生打几板便问:“认不认错?”宇文宸道:“不认!”先生打得自己手酸,又叫宇文宸去烈日下跪着反思,宇文宸足足晒了一个下午,都不松口认错。当日晚上,舒先生叫夫人去了宇文家,和宇文娘子说了头尾,宇文娘子这才教了宇文宸许多事,而郑小娘子却从此再没去舒先生家上课。

唐珝叹气道:“我许多年没见到郑小娘子了,你真该去找到她,和她道一声歉意。”

宇文宸道:“我前年见着了。”

唐珝道:“是吗?在哪里?”

宇文宸道:“我回皇城过年,可巧下了雪,陪母亲游桃影河,郑小娘子也和她母亲游河,两家船遇上了,母亲拖着我上她们的船道歉。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么纤瘦的女孩儿,如今滚圆滚圆的。”

唐珝问:“然后呢?小娘子原谅你没有?”

宇文宸道:“何止原谅?”

唐珝道:“还怎么?”

宇文宸笑道:“她如今是我的娘子了。”

唐珝一个惊跳起身,问:“当真?她嫁给你了?”

宇文宸道:“当真嫁了,还随我去湘州呢。”

唐珝道:“好家伙,你成亲现在才告诉我!”

宇文宸道:“你那时关在大理寺,怎么告诉你?你成亲告诉我了吗?”

唐珝道:“我成亲慌张得很,没来得及告诉。”

宇文宸道:“回了开元城,你补请我,我补请你。”

唐珝道:“好!”

宇文宸道:“今日已走了一拨了,你伤重,孙牧野说再休息四五日。”

唐珝问:“伤的人多不多?”

宇文宸道:“我的兵不多,竹枝城的兵只剩两千活着,多半都有伤。”

唐珝忽然想起一人来,问:“殷将军呢?”

宇文宸道:“他走了。”

唐珝的心猛地一跳,忙问:“走了?”

宇文宸道:“他一个人找祝子钦去了。”

唐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他找祝子钦做什么?”

宇文宸道:“谁知道?”

祝子钦的水军撤离了沧澜湖,向王城而去。船队在寒江上行得极慢,仿佛在等待他下定某个决心。十日之后,眼看要驶入东洛境域的河流,祝子钦坐在船头,重把弓弦系上龙舌弓,忽听船尾的士兵叫:“祝将军!岸上有人叫你!”江面一条条舰船都惊动了,互相道:“有员焉将在那里!”

祝子钦走过来,看见草木萧索的河岸上立着单骑单戟,执戟人正向江心问:“哪一个是祝子钦?”

士兵们反问:“你有何事?”

执戟人道:“叫祝子钦来和我打一场。”

士兵们道:“已讲和了,为何还要打?”

执戟人道:“这不是国与国之事,是我与他之事。”

祝子钦问:“你是谁?”

执戟人道:“我是殷虚。”

祝子钦听说是云麾将军殷虚,便叫士兵放下小舟,士兵劝道:“仗已经打完了,何必争这闲气?”

祝子钦道:“他是今世名将,无论如何,先会个面。”遂乘小舟渡到岸边,问道,“殷将军从竹枝城来?”

殷虚道:“是。”

祝子钦道:“焉军在竹枝城毅勇卓绝,是军人楷模。”

殷虚道:“战事完了,你我没完。”

祝子钦道:“我不曾和你交过手。”

殷虚道:“今日之后,交过手了。”

祝子钦道:“我还有事,没空闲。”说完转身要走,谁知那戟尖劈风分流,直追而来,祝子钦听得啸声迅疾,连忙闪身躲了过去,船上观望的将士喝骂不止,祝子钦火道:“你这是杀招!”

殷虚道:“血债本该血偿!”

祝子钦便从腰间拔出三尺短剑。亲兵在旁劝道:“祝将军,休理他,我们自去。”

祝子钦道:“久闻殷虚将军果锐冠世,今日祝子钦愿以七分力与将军切磋技艺,以武结交。”

他先声明只出七分力,便是不愿与殷虚拼个死活,殷虚听得明白,自己若出十分力,反倒落在下乘,当下呈出攻势,道:“我只出六分力,若不慎伤了你,休怨我估错了轻重!”遂向祝子钦挑来,亲兵在边上叫:“祝将军,拿长枪去!”祝子钦以短剑抵御了长戟先招,道:“不用了!”再近身刺向殷虚面门,殷虚不回戟挡让,却变招再攻,祝子钦心中一惊,只好弃攻用守,心道:“他和我有多大仇?竟要同归于尽!”当即凝心聚神,与殷虚缠斗一处。江上将士只见岸边戟影烈、剑光寒,厮杀凶猛,个个提心吊胆,不敢出声,忽然殷虚的花髯戟迸发出开山之怒,直击祝子钦的眉心,仿佛是无人逃得了、化得开的必杀手,祝子钦却纵剑巧入长戟月枝,一绕一转,把戟尖之力流水般引走了,惹得众将士齐声喝彩。殷虚虽下手狠辣,祝子钦出招也不谦逊,斗了五十回合,两个都知道了对方是好手,慢慢把那“七分力”“六分力”的气话抛在脑后;二百回合后,两人的血气注满全身,都把毕生的武功亮了出来,这一战,直打得枯树伏地、江浪冲天,自日中到日后,始终不分胜负。

殷虚见大起大落之招占不到上风,遂把力道一缓,改了轻钩慢啄,徐徐与祝子钦周旋;祝子钦觉察到殷虚在变势,却不愿随殷虚的节奏去,反倒加急了剑锋的攻速,逼迫殷虚跟上自己的快慢,三五回猛进后,殷虚被迫应战,骂道:“小贼不上道!”祝子钦不应,殷虚问:“在扶风城,你和孙牧野打过?”祝子钦道:“打过。”殷虚道:“你能和我战两百回合,怎么会输给姓孙的?”祝子钦挽出剑花虚挑殷虚的眼,道:“你觉得他弱?”殷虚笑问:“你瞧我比他如何?”祝子钦道:“他没你话多!”

长戟虽比短剑势大,耗力却更急,转眼过了三百回合,殷虚不愿再缠斗不休,他发现祝子钦的剑少避让而多相迎,便心生一计,先将戟上月枝去割祝子钦的手腕,祝子钦果然以剑格之,殷虚却蓦然变招,把戟尖在祝子钦腕上一绕,尺余长的花髯顺势缠住了祝子钦的剑柄,祝子钦要保剑则手腕必伤,要护腕则剑必脱手,他稍一迟疑,殷虚将长戟一收,扯落了剑,再扫向祝子钦的双腿,祝子钦应声倒地,没来得及跃起,殷虚已欺身上前,戟尖抵住他的右脸,道:“着了!”

江上将士怒骂不止,都降舟来救,亲兵早拔剑赶来,祝子钦制止道:“输了便认,别伤他。”

殷虚赞道:“是大丈夫!”

祝子钦道:“要杀便杀,休废话!”

殷虚把戟锋在祝子钦的脸上比比画画,要刺不刺,一个劲念道:“小贼,小贼……当初我若在白鸢江,岂容你放肆?”他稍一用力,在祝子钦的脸上刺了一个血点,终究把他放开了。

天色将晚,殷虚去江边喝了几口水,而后坐在石上憩息,看向江水的目光是说不出的虚无,祝子钦走过去,道:“任你今日是为谁而来,你都该明白,死在祝子钦的手里,不算屈辱。”

殷虚道:“不错。”

祝子钦问:“两清了?”

殷虚点头。

祝子钦道:“我要回王城,不能久留,告辞。”

殷虚道:“好。”

祝子钦便乘舟往大船去了。殷虚坐在江石上,看着数百条战船从江面驶过,消失在大江尽处,才起身上马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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