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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捕蛇(1 / 2)

第四十四章

捕蛇

虽已是春末,花鳞蛇却还裹着一身灰羔裘,躲在堂屋深处见不到光的地方,露在裘外的脖上手上隐约可见诡异的纹图,和青筋交错在一起,如一窝乱盘的长虫。他自七岁起流浪四方乞讨为生,落了一身病,怕冷又怕热,活不好也死不去,起初进了恭王府做小世子的护卫,没过一年,在开元城混熟了,找到了一条承建工事的路子,便从王府里出来了,原来只想接一些修屋顶、圈院子的活计做,混口饱饭吃,可恭王感他忠义,便帮他把小路拓成了大道,十年后,他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

花鳞蛇在堂屋中坐了半日,娘子领着沐恩进来看他,沐恩叫了声:“阿爹!”扑到他怀里,花鳞蛇乖戾的脸上显出难得的微笑,把儿子轻轻搂住了。他娘子曾是王妃的婢女,性情温顺,此刻也在花鳞蛇的下首坐了,小声道:“开元府有人递了消息来,说府尹刚下了缉捕令,要来抓人抄家,只怕武侯稍后就到了。”

花鳞蛇慢慢把笑收了回去,目中映光如蛇吐了芯。

娘子道:“何苦和官府怄气?不如当面去求一求唐府尹,请他再宽限些时日,咱们把永阳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了,成不成?”

花鳞蛇冷冷道:“从前我为吃一口猪泔水也要求人,如今不想求了。”

娘子便低头悄悄擦泪,又道:“你当初若好好把房子和下水道修了,哪里有今日的事?”

花鳞蛇道:“我若不克扣,赚的钱不够你母子吃饭!”

娘子道:“哪怕倾家荡产,咱们再去要饭,也不能叫开元府真把你抓走!你要是坐了牢,我怎么办,沐恩怎么办?”

花鳞蛇道:“谁说我要坐牢?娘们儿家就是胆小怕事。”他把沐恩推过去,“去叫你娘莫哭了,谁也抓不走阿爹。”

沐恩便走过去擦母亲的泪水,道:“阿娘,莫哭,阿爹有的是本事,武侯抓不走他。”

说话间,家奴匆匆进门,道:“主人,武侯到巷子口了!”

花鳞蛇道:“把门关了,谁叫也不开。”家奴得令去了。

娘子问:“要不叫家奴去王府说一声?”

花鳞蛇微一沉吟,道:“先看看开元府要闹到哪一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家奴又冲进来道:“前门被砸了个洞,主人快带小主人和娘子从后门走!”

花鳞蛇便向娘子道:“你带沐恩去王府。”

娘子道:“你呢?”

花鳞蛇道:“我看家。兔子被捣了窝也要乱咬,何况是人?”

娘子道:“咱们先去避一避,房子给他们抄!只要人在,钱再赚就是了!”

花鳞蛇道:“我一辈子只得这一个家,谁要抄,我和谁拼命!带我儿走!我打发了开元府,自然会去接你们。”

娘子哭道:“要走一起走!”

花鳞蛇喝命家奴:“把她娘儿俩送去王府!”

娘子哭哭啼啼起了身,拉着沐恩往门外去,却听不远处十来个奴婢一起喊:“武侯闯进来了!”

花鳞蛇从椅子里长身而起,大步出门一看,果见二十来个佩刀武侯走了过来,当先一人问:“哪个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哪个是唐府尹?”

那人道:“想见唐府尹?这就随我走——开元府缉捕司王茂,奉唐府尹之命,前来抓捕花鳞蛇候审。”

花鳞蛇道:“小人不知有何罪!”

王茂道:“我带你去永阳街瞧瞧那些蛀空的栋梁,你就知道你有何罪了!”回头便叫武侯,“镣铐拿来,把人抓走!”

武侯们大声应了,取出镣铐便要上前捉人,花鳞蛇猛地掀去皮裘,抽出腰间铜钩来,叫道:“我若进去了,不知会咬出多少人来!回去转告唐瑜,不想惹火烧身,就放我一马!”

王茂道:“你亲自去和他说!”手一挥,武侯们便冲了上去,和众家奴撞在一处。花鳞蛇的妻儿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忽见一个武侯持刀近了花鳞蛇,沐恩大叫:“阿爹!”冲出来抱住花鳞蛇,那武侯伸手来捉人时,花鳞蛇把钩斜划过去,险些钩中武侯的耳朵,武侯连退三步,花鳞蛇一手护子,一手持钩防身,向家奴们叫:“只管斗!打死了算我的!”王茂大怒,亲自拔刀过来,三下两下打退了家奴,离花鳞蛇只三步远,花鳞蛇要迎斗,沐恩却紧紧抱住他的腿,只哭叫:“阿爹!”花鳞蛇回头向门里叫道:“还不把孩儿抱走!”他娘子早吓得瘫软在地,才站起来走两步,又被门槛绊倒,王茂过来,使五分力去刺花鳞蛇的手臂,花鳞蛇举钩挡住滑开,反去袭击王茂的腹,王茂便用七分力向花鳞蛇大腿砍去,沐恩道:“莫伤我阿爹!”闪出来挡在花鳞蛇前,王茂的力道收不住,刀锋划过,只听一声尖叫,沐恩的脸上溅出一道血光,花鳞蛇和娘子同时大叫:“孩儿!”娘子连爬带滚过来抱住儿子,花鳞蛇的钩向王茂攻去,王茂一时慌了神,连连后退,一个家奴从后赶来,拽住他的肩扳倒在地,花鳞蛇抢上两步,一脚踏上王茂的心口,王茂叫道:“是我失了手!”花鳞蛇的双目烧得赤红,呼道:“动我孩儿,我要你死!”一钩生生砸进了王茂的脑门。两边众人见有大变故,都住了手不敢再动,武侯们赶过来看王茂时,已是脑浆溢出,命丧当场,几个武侯还要冲过来打,花鳞蛇叫道:“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谁敢来!”

武侯们彼此看了几眼,终于收了刀。几个过去抬起王茂的尸首,走下阶时,一个回头道:“闹到这个地步,你从坐牢的罪变成杀头的罪了。”

花鳞蛇提着血淋淋的钩子站在阶上,冷笑道:“我这条命是千岁给的,要拿也只有他拿去,唐瑜算什么东西!”

武侯们不再作口舌之争,抬着王茂去了。这边花鳞蛇把儿子紧紧抱住,抹净他脸上的血,后道:“我们去王府。”

三刻之后,王茂的尸身被抬进开元府,摆在了办公厅大堂。缉捕司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听说了,全赶过来围观,唐瑜站在尸身旁问:“花鳞蛇去了哪里?”

武侯回:“带着老婆孩子往城东去了!”

陈金石叹气道:“不用说,一定是躲去恭王府了。”

唐瑜转身去了书案边,重写了一封缉捕令,道:“开元府府尹令:着缉捕司立刻去恭王府拿人。”

缉捕司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上前接书,一个道:“府尹,恭王府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另一个道:“恭王府是皇家禁地,我们擅闯,和逆反同罪。”

唐瑜收手,把缉捕令放回了桌案。

陈金石道:“只能暗暗在王府附近安排布衣武侯巡查,除非花鳞蛇一辈子不出府,出来就抓!”

唐瑜却道:“请陈先生随唐瑜亲去恭王府。”

陈金石一愣,道:“去要人?”

唐瑜道:“是。”

陈金石忙道:“好,好。”于是两人一同出了开元府,策马往城东而去。

安业街世荣巷,说是一条小巷,却宽广如大街,巷中只有一户人家,便是恭王府。两匹马在长巷中足足奔了一炷香的工夫,方见威严的恭王府门下,十八卫士持戟而立,看见来人,一名校尉出列问:“来者何人?”

陈金石道:“这位是开元府尹唐瑜,请见恭王千岁。”

校尉便向唐瑜作了个小揖,道:“千岁与蓬莱方士在寿阳观炼丹,已两月不出。”

唐瑜问:“寿阳观在哪里?”

校尉道:“自然在王府中。”

陈金石赔笑道:“劳烦军士通报一声,说开元府有急事求见。”

校尉勉强进去了。二人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校尉方出来道:“千岁只说了三个字。”

唐瑜问:“哪三个字?”

校尉道:“‘知道了。’”

陈金石问:“那千岁见是不见?”

校尉道:“千岁没说见,我就不能放你们进去。”

唐瑜问:“千岁炼丹要多长时日?”

校尉道:“这可要看三清老神仙的脸色了,神仙高兴时,今夜便赐下长生不老丹来;神仙不高兴时,三年两载也炼不出。”

唐瑜又问:“王妃在不在?”

校尉道:“王妃昨夜心疼病犯了,不能见外人。”

陈金石对唐瑜道:“这就没办法了,只好先回去。”

唐瑜掉转马头,却又勒住马缰,道:“有件私事相问:唐瑜妻兄明熙,可在府中?”

那校尉想必和明熙也有酒肉交情,听到这名字,脸色缓和了些,道:“只怕在寿阳观外值守,此刻也出不来。”

唐瑜道:“无妨。烦请转告一声,请他夜间去我家小聚。”

校尉拱手道:“好说,好说。”

唐瑜便和陈金石打马去了。

明幽躲在床帐中哭了一日,双眼肿得如桃儿一般,唐瑜端了一碟玉露团进来哄她吃,明幽只把头埋在枕中摇,唐瑜温言安慰道:“人生在世,难免有几场生离死别要面对,你要畅达些,就能少却许多忧愁。”

明幽道:“那是你送我的貂儿!”

唐瑜道:“我改日再去围场给你捉一对来,好不好?”

明幽眼泪汪汪道:“纵然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来,也再不是团团圆圆了。”

唐瑜道:“不是团团圆圆,那是什么呢?颠颠倒倒?零零落落?”他俯身为明幽擦泪,“难道叫哭哭啼啼?”

明幽道:“你别闹!”

唐瑜道:“我再捉一对‘生生世世’来给你,如何?”

哄了好一阵,明幽总算止住了泪,勉强吃了一只玉露团,婢女进门道:“阿郎和甄娘子就到了。”

明幽便下了床,理了发鬓衣裳,不多时,明熙和甄婉进来了,甄婉先把明幽搂住了看,道:“我才听你哥哥说唐府出了事,还没敢和大人说,怕吓到他们。貂儿事小,你有没有事了?”

明幽跺足嗔道:“貂儿也是命,怎么事小了!”

明熙道:“唐二非要和那花鳞蛇过不去,不然哪里会有这些事?”

甄婉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二郎出门也要小心,多带些随从。那花鳞蛇虽躲到恭王那里去了,只怕追随他的下人要来报复你们。”

明幽道:“我不怕他们!叫花鳞蛇来面对面回答我,拿两只宠物儿泄愤,便是他的能耐吗?”

她一动怒,甄婉少不得又好言安抚,唐瑜自向明熙道:“我们出去走走。”明熙便跟他出了门。

唐瑜问:“花鳞蛇当真进了恭王府?”

明熙道:“怎么不真?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唐瑜问:“府中是什么态度?”

明熙道:“王妃是真真疼爱小世子,自然把花鳞蛇当作自己人,决不许你们抓他;千岁看重的是自家的地位威望,若让你把人抓走了,世人必说堂堂皇家还拦不住个小小府尹,他的颜面还要不要?所以进府抓人的事,你想也别想了。”

唐瑜又问:“你认不认识花鳞蛇?”

明熙道:“不认识。”

唐瑜道:“他不是曾在王府中做侍卫吗?”

明熙道:“王府护卫、奴婢、门客加起来,七八千人,我哪里认得完?”又道,“不过这几日,常听府中人谈论起他。”

唐瑜问:“谈论什么?”

明熙道:“说他在王府的时候就孤僻得很,从不和别的侍卫来往,结交的都是街上的贫民混子,他包工的活路怎么来的?就是西市口什么卖驴肉的钱五元介绍的,总之上不了台面。不过他对小世子和老千岁倒是忠心耿耿,挑不出毛病来。”

唐瑜道:“那他为何从王府中出来?”

明熙道:“听说他从小吃苦,害了一身伤病,连久站都不行,又没有武艺,如何做得了护卫?千岁一家虽然默许他任闲职,他自己却不愿意吃闲饭,就出去自谋生路了。”

唐瑜一听此话,心中一动。明熙道:“要我说,闹到现在也差不多了,你别和恭王撕破了脸。放过花鳞蛇,恭王必定记你这笔情,将来修补永阳街缺钱了,你去和他念一声,说不定他还要贴补些——除了龙朔宫,谁还能比恭王有钱?”

唐瑜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又道:“花鳞蛇进了王府,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出来了。”

明熙道:“王府里等于半个城,他就是一辈子不出门,也不会闷,他怕什么?”

唐瑜再点头,两个在园中逛了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往回走,到了怜玦轩月门下,唐瑜道:“明日你进了王府,去找找那花鳞蛇,把我的几句话带给他。”

明熙忙问:“什么话?”

唐瑜便低声说给明熙听,明熙道:“行。”

两个进了屋,明幽也被甄婉宽慰平复了,四人对坐谈了一时闲话,明熙夫妇方告辞而去,这边唐瑜先哄明幽睡了,自己出了门来,吩咐唐晋:“去请陈金石来议事。”唐晋道:“若是要事,二郎休和他议,我瞧这人不可信。”唐瑜道:“我有分寸。”唐晋便去了。

半个时辰后,陈金石气喘吁吁地赶来,唐瑜道:“武侯们不敢去恭王府拿人,如何是好?”

陈金石道:“若是别处,大家赴汤蹈火都敢去,可这一回是龙潭虎穴,当真闯不得。”

唐瑜想了一想,道:“我想上疏圣上,请调骁翊卫帮忙捉人,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金石大惊失色,道:“何必惊动圣上?越发闹大了。”

唐瑜道:“难道有别的法子?”

陈金石皱眉道:“没有。”

唐瑜便拿笔蘸墨开始写疏,陈金石在边上歪头看,越看脸色越青,唐瑜却毫不察觉,遇到拿不准措辞之处,还向陈金石请教,一炷香烧过一半,一封上疏已然写成,他一面静候墨干,一面道:“眼下有两件事做:一件是唐瑜进宫面见圣上,一件是请陈先生去拿一个人。”

陈金石问:“拿谁?”

唐瑜道:“西市口一个卖驴肉的钱五元。”

陈金石又问:“这人是谁?”

唐瑜道:“是花鳞蛇的朋友。”

陈金石应了,便告辞往外走,唐瑜在后叫道:“陈先生。”

陈金石转身弯腰道:“府尹还有何吩咐?”

唐瑜笑道:“还请先生立刻带武侯去,只怕钱五元得到风声跑了。”

陈金石道:“不会,不会。”

唐瑜道:“明早唐瑜上班之后,一定要见到钱五元,若不然,抓捕武侯一律从重论处。”

陈金石听得明白唐瑜的言外之意,若抓不到人,自己也难保,忙道:“我亲自带人去,不会叫他跑了。”

唐瑜拱手道:“辛苦先生。”陈金石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次日,明熙在恭王府寿阳观下值守了半日,只见观内不时有青烟缭出,混着丹砂和雄黄的气味,又有方士在咕咕哝哝地唱诀,他知道恭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随意和别的卫士闲聊,不到一刻钟,套出了花鳞蛇住在王府西南角的荔香院,再过二刻,他寻了个由头离了寿阳观,去了荔香院。

刚进院门,便见一个童子在草坪上踢蹴圆,半边脸上包扎着白棉布,神态也有些萎靡。明熙举目四望,见到三丈外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文满了古怪的图案,整个人似被蛛网密密包裹住一般,他早看见明熙进来了,却不出声,明熙走过去搭讪道:“今日这日头不得了。”也在阴影处坐了。

花鳞蛇不理他,明熙只好问:“你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你是明熙?”

明熙一愣,道:“你认得我?”

花鳞蛇道:“恭王身边的侍卫,我见过你几次。”

明熙道:“这可奇怪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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