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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2 / 2)

这一案,直审到夜幕降临。薛让仿佛是只夜枭,夜色每重一分,他的目光便清醒一分,此刻他大扫萎靡之态,欺上前去,拽住端端的发髻,冷笑道:“好一个贱婢,敢把朝廷高官当猴耍,你当刑部大堂是戏园子,容你一张巧嘴说书唱戏!”

端端咬紧了牙,一双怨恨的目把薛让回盯,薛让喝道:“说!芮夫人去晚眺楼,是去等夜昙,还是去和明熙幽会?”

薛让收回手,问雷英:“此刻是请刑部的行家显显手段,还是叫沧山的法吏操斧班门?”

雷英便知薛让要动粗,劝道:“虽然是奴婢,到底是恭王的人,不好伤她。”

薛让也不辨,道:“善人雷公做,恶人薛让当。”当即命法吏,“先敲她两颗牙下来。”

一个法吏随手操起一个灯台走来,明书扑过去护住端端道:“打不得!她打不得!”

薛让笑了,向堂中众人道:“诸公看明白没有?两个主人成了双,两个奴儿也成了对。”

明书又急又悲,抓住端端直摇,道:“你快说实话,别再瞒了,瞒不过他们去!”

端端却倔强地不吭声,明书无法,跪行至薛让脚下,道:“薛台令!端端早和我说了,那夜也有人敲她窗户,抛进去一支月见,她就以为是阿郎相邀,夫人就往晚眺楼去,等来等去,没等到阿郎,因为夜寒重,端端回去拿衣裳,待她回来时,夫人已死了!薛台令,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阿郎,他……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哪里有什么强迫?又哪里会杀人害命?”

端端忽然一巴掌打在明书脸上,哭道:“夫人已逝,别再辱没她了!”

明书道:“名声是他们自己做坏的!却连累了我们!”说完抱住端端,两个越哭越悲,薛让烦不胜烦,叫法吏带了两个下堂,向雷英和林玺道:“依二位所见,找谁要凶手?”

雷英皱眉道:“还是要从潘涛下手。”

薛让道:“正是!”

不多时,潘涛和十二侍卫又被押上堂来。横梁上吊下十三圈绳,法吏们上前,把十三个人都捆上了往绳里套,潘涛怒叫道:“我们是恭王的人,你们敢动!”薛让冷冷道:“报案的人也是恭王!”说话间,十三个人全被捆成了粽子,头朝下,足朝上,一排倒挂在横梁上。薛让向雷英道:“向尚书借十斤醋。”雷英给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便转身出门,买了一担醋回来,薛让拿葫芦瓢舀了一瓢,走到潘涛身前,箍住他的头,把醋水从他鼻孔灌了下去,还有十二个法吏上前,依样对那十二侍卫用醋猛灌。潘涛鼻里是醋,口里是醋,不多一会儿五脏六腑里全是醋,他呛叫着,在薛让的手底挣来挣去,醋水却越淋越多,如一缸一缸倒不完似的,又听得左右同伴都在惨叫。堂中众人看着十三个人如上钩的鱼一般,吊在空中乱扭乱跃,也不禁起了阵阵寒意,忽然一个侍卫坚持不住,凄呼道:“我招!我招!”

薛让便问:“凶手是谁?”

那侍卫喘道:“是……是……”

正在此时,门外叫道:“恭王府来人了!”

雷英便起身道:“薛台令手下留情!”

侍卫们同时叫道:“亲王救我们!”

门口一片人影闪动,恭王府使者来了,见了堂上惨状,气得一脸铁青,道:“我说句大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千岁的侍卫出庭做证,竟被三法司作非人对待。唐府尹还没上门抄家,诸位就敢把王府的人当豚犬来践踏,唐府尹明儿上了门,只怕千岁也人人可欺了?”

薛让拿了张干净帕子净手,道:“御宪台奉二圣之命来断案,和唐府尹做的那些大事不相干,休混作一谈。”

唐瑜却听不见这些了,他迅速走到那侍卫跟前,道:“凶手是谁,你说出来!”

那侍卫早缓过气,高声道:“是明熙,还用问吗!”

唐瑜道:“你心中分明有另一个名字!说出来!”

众侍卫皆道:“就是明熙,不用多问!”

那使者便问:“你们来做证,该证的都证了?”

众侍卫道:“都证了!”

使者道:“好,我奉恭王之命接你们回去。”

众侍卫喜道:“走!回家了!”

唐瑜不依,拦住那侍卫道:“说,是谁杀害芮夫人,是谁陷害明熙?”

众侍卫一把将他推开,呼呼喝喝出门去了,唐瑜还要再追,林玺赶过来拉住他,唐瑜转身向使者道:“你回告恭王,这是唐瑜和他的事,让他来直面我,和我对话。”

使者斜眼道:“恭王好心请府尹来听审,我瞧府尹却恨不能一人就审了这案子,三法司的权力几时划归开元府了?”

雷英也过来,把唐瑜挡在一边,向使者拱手道:“三法司就要结案了,先生请去。”

使者把角落的明熙一看,道:“审完了?这位是斩首还是流放?”

明熙此刻才醒悟一般,冲过来对唐瑜道:“妹夫,你说句话,就说不整什么削封地了,快说!说了我就有救了!”

唐瑜一时不知应答,明熙抓住他直摇:“妹夫!救我一命!你说不和恭王作对,他就放过咱们了!和他为敌不会有好下场!”

使者轻蔑一笑,向诸官拱手道:“告辞!”招手向明书、端端道,“还愣着做什么?回王府了。”

明书扶起端端,瑟瑟挪了过来。明熙看见明书,越发失了神智,高举双手,把镣铐向明书砸去,骂道:“你这刁奴!为了个贱婢出卖我!”又踢打端端。雷英吩咐刑部小吏:“把明熙押回牢去。”小吏冲过去拉了明熙出堂,明熙还不死心,一路大叫:“唐瑜!当初我也救过你唐家!我是被你害的!你救不救我!”

使者领着明书、端端去了;又过半刻,唐瑜亦向三人揖别,独自离了刑部。堂中总算恢复平静,雷英把卷宗和证词最后看了一遍,道:“这件事的真相,我私下和二位一说:想来是恭王经年累月沉迷于丹药,冷落了芮夫人,而夫人正值韶华,怎甘寂寞?那明熙恰好是风流公子,两个一来二去,有了私情。恭王呢,早听见了风声,只是炼丹要紧,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去了,直到唐瑜向二圣提出削封之策,惹恼了恭王,就拿明熙开刀。他早知明熙和芮夫人以月见草通信,当夜指使人先往端端窗中抛月见,再往明书门前抛月见,引诱芮夫人和明熙去了私会之地——晚眺楼。芮夫人先至,因怕人知晓,没有点烛,凶手在明熙到达之前,先把芮夫人杀了,端端凑巧去拿御寒衣服,躲过一劫;她要回护主人的名声,所以隐去月见草一节,谎称是来守昙花;明熙到了之后,发觉芮夫人已死,知道中了陷阱,慌忙外逃,却被埋伏已久的潘涛抓了个正着。明熙要撇清和芮夫人的关系,才故意说是潘涛叫他来打叶子牌。至于杀害芮夫人的凶手,多半是侍卫,只怕潘涛的嫌疑最大,可是再难追查了。依薛台令和林卿之见,这案子到底该如何判?”

薛让道:“天色已晚,城门将闭,我急着回沧山,罪名你们定夺。”

雷英一愣,笑道:“薛台令追索了一日,临到头却放手不管了?”

薛让起身向外去,道:“探索真相如烹山珍海味,怡情养性;收拾结局却如倒残羹剩饭,不胜其烦。这碗筷,雷尚书和林卿来洗。”说完和沧山法吏一同消失在门外。

雷英和林玺相对良久,雷英道:“侍卫们的供词咬定了是明熙杀人,这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林玺笑道:“依在下之见,恭王的谋杀嫌疑,远大于明熙。”

雷英一听也笑了,道:“把恭王判刑?”

林玺道:“昔年薛让能把宣王判绞刑,雷尚书如今若把恭王判个斩首,刑部从此就压过沧山去了。”

雷英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道:“做不到,做不到。他薛让有玉石俱焚之勇,可如今是什么境况?咱们不一样,咱们要把罪人溺死在马桶里,却不能沾一滴屎尿在身上。”

林玺笑道:“薛让有大勇,而尚书有大智。”

雷英道:“依我看,明熙不急判,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恭王倒了,咱们保下明熙也是善行一桩。”

林玺拱手道:“全凭尚书主持。”

这是秋后最凉的一场雨,把凛冬将至的先兆浸入薄衣。雨滴落入书寄池,池面如一个个圆镜被打碎,却又环环相缠,难舍难分。鱼儿早失去了踪迹,空留唐瑜在岸边来来回回,寻寻觅觅,子夜过后,他走乏了,拣了一方池边石坐守,不经意,他发现池中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明幽正沐着雨,缓缓向他走来。

唐瑜想迎上去,却又觉一身沉重,起不了,只能看着明幽过来,他忽然惊觉一件事:明幽走路的姿态变了。她从前总是牵起裙儿,俏皮地细碎小跑,把宝钗玉环的叮叮当当声洒一路,可如今她的步子又稳又轻,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身下的裙角黏滞不扬,倒终于像个成熟的妻子了,可这是好事吗?唐瑜藏在袖中的十指尖莫名地钻出了痛感。

明幽在离唐瑜五步之外站住,她想近前,却又不敢,仿佛再走一步,就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结果,可唐瑜终究还是开口了,他轻声道:“幽儿,我没能救下明熙。”

明幽目中的忧戚顿时加重了三分,她低下头去,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唐瑜道:“我食言了。”

明幽的鬓上雀翅颤了一颤,大约是在微微点头,唐瑜道:“对不起,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伤及明熙,带累明家。”

明幽把目光移开,也去池中觅鱼儿,唐瑜道:“此刻明熙在恨我,岳家在恨我,嫂嫂也在恨我,是吗?”

明幽细声道:“我不知道。”

唐瑜道:“你呢?你恨不恨我,总该知道。”

明幽的头在动,却在晦夜里看不分明是点头还是摇头,唐瑜也陷入沉默,两个就静对无言,那池中鱼仿佛为了击破这凝固的尴尬一般,蓦地一跃,在池面跃出一个顽溜的水圈,明幽却再禁不起一吓,双肩一颤,发梢的雨珠如断线一般滴下,唐瑜便道:“你先回房去睡,别淋出病来。”

明幽“嗯”了一声,未起步,唐瑜又唤:“幽儿。”

明幽便用眼神询问他,唐瑜道:“你心中想不想我放手?我若放弃削封地,明熙就没事了,我们今后也没事了。”

雨势正在此刻加剧了,打得池面凌乱不已。千万缕雨丝在明幽的眼前横飞直冲,她想盯住其中一缕,弄清它究竟从何方来、向何方去,可那缕细丝瞬间没入纷繁的雨阵,向四面八方掠袭开了。明幽出了一会儿怔,又走回来,也在那湿漉漉的石上坐了,唐瑜道:“我让你先回去。”

明幽道:“你淋雨,我也淋雨。”

两个并肩坐着,便有一面的风雨被彼此挡住了。书寄池升起寒气,把二人重重结绕,谁也看不清谁,只有肩头相依之处尚存一分温热,那似有似无的热一点点在全身弥漫开去,倒把真真切切的冷一步步逼退了。风雨恣放许久却徒劳无功,终于颓靡下去,到下半夜后,匿回乌云之中,从开元城上空掠走了。云开而雾散,霁月烘出一幕夜华,在池面流转,花树又在水中倒映成影,鱼儿现了身,在枝叶之间游来戏去,这一夜波折仿佛已流尽无痕,唐瑜正要唤明幽回房,却见唐晋手拿一卷物事,急急忙忙穿道而来,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沉,道:“幽儿,你先回房去。”

明幽也看见了唐晋,下意识问:“又有事?”

唐瑜轻推她道:“无论什么事,我会告诉你,但我要先知道。”

明幽只好依依不舍去了。

这边唐晋横越过几重小径,向唐瑜扬着手中纸,笑道:“二郎,是三郎来信了。”

唐瑜暗自舒了一口气,展颜而问:“信上说什么?”

唐晋开信看了,回道:“三郎说了许多夜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了他们演兵行军的事,倒也真有趣。”

唐瑜道:“说来听听。”

唐晋一边借着月光看,一边回:“三郎说,二郎也该去夜州看一看,那边的山才真真叫山——咱们未离原上的山,是平地拔起一座;夜州的山,是成千上万的山摞在一起!大军分扎在几座山上,一到晚上,满山都是营火,将士们一边喝酒一边拉歌,这个山头唱,那个山头和,热闹得很,三郎说,在夜州的山顶喝酒,可比在开元城的酒馆中喝酒气派多了。最近他们在练强渡飞索桥,就是从两山中间拉一道铁索当桥,一军练守,一军练攻,那桥比白云还高,底下山缝中是绿莹莹的深涧水,许多平原去的兵不敢过,可三郎不怕,他的唐字营,有一回把孙将军亲兵的防御给破了,孙将军过来在他肩头拍了几掌,三郎说,这动作比什么赞赏都宝贵。”唐晋顿了顿,又道,“三郎还说,开元城也入秋了,请二郎和明娘子都保重身体。夜州常常下雨,不算冷,只是潮湿得很,衣裳洗了半月也不能干,叫家里多给他捎几件换洗衣裳去。”

唐瑜下意识向南方的天空望去,天际一线绯红夜光,仿佛真是夜州征人燃起的篝火,又听唐晋道:“三郎他们都听说二郎请削封地的事了。”

唐瑜道:“是吗?”

唐晋道:“三郎说,任你做什么,他都信你,支持你。”

唐瑜似乎笑了一笑,唐晋又道:“我方才在外面,听见有人传。”

唐瑜问:“传什么?”

唐晋道:“传孙将军今日给龙朔宫上了疏,说赞成二郎的削封策。”

唐瑜目中几种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终于笑了,道:“知道了。”唐晋方退。

风又起,唐瑜转身离了书寄池,走出十多步,便有婢子迎面而来,道:“二郎,甄娘子此刻正在唐府外面,想入府见你。”

唐瑜稍稍一顿,道:“请甄娘子恕罪,唐瑜愧见。”婢子会意而去。

唐瑜继续走,过了二重庭院,又有家奴奔来,道:“二郎,明夫人来了唐府外,一定要见你。”

唐瑜道:“请夫人恕罪,唐瑜难见。”家奴也去了。

三刻之后,唐瑜入了怜玦轩,身后又有家奴相唤,唐瑜回身问:“什么事?”

家奴道:“明公来了,说有话和二郎说。”

唐瑜站住,向唐府大门遥遥行礼,道:“请明公恕罪,唐瑜不见。”

次日一早,恭王炼丹破天荒地失败了。六两六钱生金精投入丹釜,才烧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在釜中轰然炸开,方士掀开釜盖一看,金精早化作灰渍,沾了满壁,焦臭的浓烟冒出来,恭王默然良久,道:“莫非是我行错了一步,神仙在降罪?”

方士道:“亲王何错之有?错的是芮夫人和明熙。”

恭王问:“若我炼丹的时候少一些,伴她的时候多一些,她还会不会私通明熙?”

方士道:“夫人天性轻浪,亲王不必自省,是夫人的错。”

恭王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总之许久不开口,干巴巴坐了半个时辰,方问:“她的遗体如今在哪里?”

小道士怯怯回道:“就在王府后巷里停着,埋也不是,丢也不是。”

恭王便道:“她爱昙花,就把她葬在晚眺楼的昙花丛下吧。”

小道士应声去了。恭王坐得烦躁,道:“今日不炼丹了,出去透透气。”

方士忙应了,随恭王出了炼丹房,只见外间天晴风爽,秋阳灿蔚,庭中香樟翠色丰腴,恭王眯眼叹道:“常年困在烟炉里,竟忘了一墙之隔,有如此好景。”

方士道:“好景只在一时,长生方能过万世。”

恭王便道:“所以还是炼丹要紧。”

忽然有侍卫过来,恭王重做出不怒自威之色,问:“有何事?”

侍卫回道:“亲王,文昭侯明如海求见。”

恭王道:“明如海?我倒忽略他了。他自然是要来给儿子求情的。”

侍卫笑道:“这明如海求情的法子倒特别。”

恭王问:“怎的?”

侍卫道:“他孤身一人,一进世荣巷就跪下了,磕一个头,挪一步,口中直叫‘亲王恕罪,亲王恕罪’,涕泪横流,我等知他是四品侯,便上前劝他起来,他也不听,一直跪行到王府门口,此刻看门的侍卫不知该不该放他进来,故来讨亲王示下。”

恭王便道:“放他进来。”侍卫得令去了。

奴婢端来一把椅子,铺上豹皮毯,恭王坐了,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直等到茶过二盏,方听见广庭尽头一人叫道:“亲王恕罪!”

明如海果真一身伏地,向恭王跪行而来,饶是隔了十余丈,也看得清他满面的血和尘,道士惊道:“从王府门口到这里,走也要两千多步,他就这样一步一磕头来的?”

明如海遥见恭王在座,叫得越发高声:“亲王恕罪!子不教,父之过,明熙犯下大罪,全因明如海教导无方,明如海情愿代子受罚,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求亲王饶过明熙一命!”

恭王向方士叹道:“舐犊之情,感人肺腑。”

明如海每近一步,头便磕得沉重一分,咚咚撞地之声闻者胆寒,他泣诉道:“明家多年来一直蒙亲王和王妃垂爱,是我们不识抬举,非但没有报答大恩,反而伤了亲王的心,伤了皇家的颜面,明熙该死!可明家只得这一个独儿,他若死了,明如海无法对祖宗交代,也只能随他一同死!求亲王开恩,允许明如海替儿去死!”

再行近些,恭王看清了明如海,他的额头磕破了,血、灰和泪,糊成一脸血泥,花白的头发一把一把搭下来,被汗水粘在脸上脖上,其状凄惨。恭王与明如海相识二三十年,从未见他如此卑微乞怜,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如海年事已高,跪行近三千步,早没了力气,他双手撑着向前爬,依旧把血额头往地上磕,又道:“唐瑜触怒虎须,罪该万死!可唐姓是唐姓,明姓是明姓,不可混为一谈,我家的罪,我来背;唐家的罪,亲王应当找唐瑜算!”

到了恭王座椅的阶下,明如海爬不动了,他抬头看着恭王,哭道:“王妃对拙荆,十年来施恩如主,用情如姊,只求恭王看在这一点,容明如海顶罪!”

恭王深叹一声,起身走下阶来,扶起明如海,道:“如海,我这些年,又何尝不拿你当兄弟,不拿明熙当亲儿子看?”

明如海颤声道:“是,是!亲王对我们恩重如山!”

恭王亲自把明如海的散发挽上去,道:“我这两年执着于炼丹,相聚的时候少了,竟没注意,你的头发几时全白了?”

明如海道:“就这一年,日日都有白发生。”

恭王指了指自己的头,道:“我的头发,是在大世子去世那年全白的。”

明如海怕触动恭王的伤心事,不敢接话,恭王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明如海凄然道:“正是这话。”

恭王道:“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深以为然。我既把明熙当半个儿,也有一半教导他的责任,如今他走了邪路,我自然也有一半的过错……”

明如海忙道:“亲王无错,全是明如海……”

恭王摇手止住,道:“不说这些了。明熙来王府后,我没管教好,可他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你再费一费心,教他改过自新吧。”

明如海一听,又惊又喜道:“亲王之意……”

恭王道:“我稍后叫可靠人去找雷英说说情,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把案子撤了。”

言下之意便是放过明熙了,明如海喜得又跪下去,道:“多谢亲王开恩!明如海从此甘为亲王门下走卒,侍奉前后!”

恭王又扶他起来,道:“我难道缺看门牵马的人?我是缺说知心话的人。你有空要常来王府看看我,咱们都时日无多了,能聚一日是一日吧。”说完,也面露萧然,明如海忙道:“只要亲王召唤,明如海随叫随到。”

恭王点点头,扬手道:“去吧,去刑部找儿子吧。”

明如海感激涕零,再拜及地,告辞匆匆去了。这边恭王坐回椅子,先安排亲信去刑部找雷英,后闭目养神,忽听婢子叫道:“王妃来了!”

恭王一睁眼,便见王妃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他问:“这是怎么了?”

王妃道:“怎么了?就这样放过明熙了?”

恭王道:“我见他老子求得可怜,就放过他算了。”

王妃道:“你如今可怜别人,他日被抄家,没人来可怜你!”

恭王道:“有罪的是唐瑜,又不是明熙,是不该混为一谈。”

王妃道:“明熙偷了你的人,你也不在乎?”

恭王道:“什么错,一条命也够抵了,我还在乎什么?”

王妃道:“那唐瑜呢?你也放过了?”

恭王冷笑道:“放过?我和唐瑜的斗法才刚开始!”

明如海去了刑部,亲自把明熙接回了家。在明府,他洗净了脸,更换了衣,梳理了发,除了额上一块血疤外,又是平素那威严的模样了。家中众人知道他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谁也不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他独自在正堂坐到黄昏,忽然开口喝道:“去叫明幽回来!”

唐瑜下班回了怜玦轩,明幽早在月门下等着了,等唐瑜近前,她小心翼翼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唐瑜道:“明熙被无罪释放了。”

明幽先一愣,继而合手道:“上天开眼!哥哥是冤枉的,对不对?”

唐瑜道:“是父亲救他出来的。”

明幽便笑逐颜开,道:“还是阿爹厉害!我知道他最有法子!他是如何救哥哥的?”

唐瑜沉默走过几步,道:“他请恭王放人,恭王就放了。”

明幽想了想,道:“也对,恭王和阿爹有旧交,阿爹出面,他自然应允的。谢天谢地,咱们家终于度过一劫。”欢欢喜喜挽着唐瑜进了房,身后有婢子追来道:“明娘子,娘家来人了。”

明幽忙道:“请进来。”

她和唐瑜等了少时,明家几个仆妇进来了,向二人行礼道:“小娘子,阿郎从狱中出来了,明公和夫人请小娘子回家看看。”

明幽道:“好。”向唐瑜道,“咱们一起回去。”

唐瑜悄悄抽回被明幽挽着的手臂,道:“你先去,我还有公事要应付。”

明幽道:“你是不是不想面对哥哥?他不会介意的。”

唐瑜道:“果真有公务,何况入夜还要进宫授课。”

明幽撇了撇嘴,道:“好吧。我只去一个时辰,看看就回来。”

唐瑜道:“好。”

明幽便带着婢子随仆妇出了房,唐瑜送出月门下,看着明幽去远,忽然叫道:“幽儿。”

明幽回头问:“嗯?”

唐瑜眼也不眨,把明幽深深地瞧,明幽的眸子却左转右转,迷糊道:“怎么?”

唐瑜抑住心绪,淡然道:“你加一件斗篷再去,夜深风凉。”

明幽道:“我一点也不冷。”

唐瑜只好点头,明幽向他甜甜一笑,道:“我去了?”

唐瑜道:“好。”明幽便踩着轻快的步子,随明家仆妇消失在小道那头。

四刻之后,明幽回了明府,她径直前往明熙的住处,见门窗紧闭,灯烛不燃,只有甄婉独自坐在阶上发呆,过去招呼道:“嫂嫂,哥哥呢?”

甄婉这才回过神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才喝了安眠的药,睡了。”

明幽便悄手悄足在甄婉身边坐下,问:“他没什么事吧?”

甄婉先点头,又摇头,道:“身上的伤好治,心中的伤不知怎么才能好。”她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划,“你是没见到他今日的模样,天可怜见,这么大的人了,吓得跟个孩子似的。”

明幽道:“哥哥这几日受委屈了。”

甄婉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远处,道:“你说,他和芮夫人,是不是真的?”

明幽道:“分明是恭王诬陷他,我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甄婉道:“可满城的人都说是真的。”

明幽道:“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别听,也别信,这种事,你要听从自己的心,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甄婉痴痴想了一阵,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那种人,他每次一出门,我就胡思乱想,疑心他要去找别的女人,可如今真出了事,我却不愿信了,我又想起他素日的千般好来,我信他玩归玩,到底有分寸,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瞧他允诺我不纳妾,不是做到了吗?”

明幽道:“天下所有人都不如你了解你的丈夫,你若信眼中的他,就别信别人口中的他。”

甄婉却又苦笑起来:“可妻子眼中的丈夫一定真实吗?有些事,是做妻子的不想知道,不敢知道,哪怕有一天知道得真真切切,也要假装糊糊涂涂,把真相蒙混过去,把自己蒙混过去。天下的女子都会装糊涂,不过聪明的知道自己在装,愚笨的不知道自己在装罢了。”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我……”

甄婉道:“你还小,自然听不懂。”

明幽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不会装糊涂,任什么真相,我都敢正视它,我不怕它。”

甄婉道:“你若面对它,家就要支离破碎;你若放过它,还能换个残缺的团圆,你如何选?”

明幽道:“我……我……”

甄婉打住她,叹气道:“我不该叫你选,这道题,你一生都遇不到才好。”

明幽没来由地忧愁起来,把头垂下去,甄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哥哥回来了,咱们都该开心些。”

明幽点头称是,两个又说了一时贴心话,明幽道:“我要回去了,明儿再和二郎一起来,看望哥哥和父母。”

甄婉便勉强支起身,道:“我送送你。”

忽然影壁那边一个声音道:“不用送她。”

话毕,明夫人和一众仆妇转了出来,明幽道:“阿娘!”正要迎上去,却见母亲脸色不对,便站住了。明夫人道:“你回你的闺楼歇息,不必回唐府了。”

明幽道:“我要回去,二郎一会儿从宫中回家……”

明夫人厉声喝道:“从此他是他,你是你,你再也不能去唐府了!”

明幽大惊失色,道:“阿娘这是说哪里话!”

明夫人道:“你父亲亲笔写了离书,此刻已经送达唐府了,从此明唐两家一刀两断,你和唐瑜再不能有半分纠葛!”

明幽尖声道:“什么离书!谁说我和唐瑜要分离!我不许!”她蓦地冲下台阶要逃离,几个仆妇拦将出来,道:“小娘子请回闺楼去。”

明幽道:“不!我要回唐府去!那里是我的家!”

仆妇们抱住明幽道:“小娘子休闹,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明幽气急攻心,道:“不是!这再不是我的家了!”

明夫人勃然大怒,道:“忘本的孽障!你想想我家今日之祸是如何来的!”

明幽道:“阿娘不能怪二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夫人道:“你迷了心窍了!唐瑜要把我明家老少都害死,你还当他是良人!”当即喝命仆妇,“带她回闺楼休息,叫二十个可靠人日夜轮守,别叫她逃出府去!”

仆妇们便拥着明幽,一边哄,一边往外抱,明幽又挣又闹,道:“阿娘,放我走!别怨二郎,他没做错!”

明夫人见女儿失魂如此,复又心软,含泪道:“唐瑜是朝不保夕了,我做母亲的如何能让女儿随他走上不归路?将来有一日,你会明白阿娘的苦心!”

顷刻,明幽被带回了她从前住的闺楼。仆妇们将她送进房,立刻转身而出,把门落了锁,明幽抢过去拽门,拽不开又一个劲地拍打,道:“我要和阿爹说话,我要和阿娘说话!”

守在楼下的婢女们早得了明夫人的命令,只恭恭敬敬地站着,却一声不吭,明幽急道:“你们去请阿爹来!”还听不见回应,她拼命地打门,“你们放我走,我不是囚犯,我是明幽!阿爹!阿娘!嫂嫂!我是幽儿!放我出去!”

无人理睬。一个时辰之后,明幽终于泄了气,她跪在地上,无力地拍门,向外泣求道:“你们谁去唐府和二郎说一声,我没写离书,那书不作数!我一定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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