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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修史(1 / 2)

第四十九章

修史

唐瑜复职当日,在开元府处理了堆积的公务,下班后,照常去龙朔宫为卫熹授课。卫熹见了唐瑜,要行见师礼,唐瑜却先行见君大礼,卫熹忙叫唐瑜免礼,道:“太后曾教导卫熹,要先论师生,后论君臣,先生今日何故先行大礼?快请平身。”

唐瑜道:“开元府贪案,陛下偏护了唐瑜,所以唐瑜该向陛下道谢。”

卫熹道:“我相信先生做的是对的事,自然要站在先生一边。”

唐瑜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今日唐瑜为陛下讲解《孟子告齐宣王》。”

唐瑜去开卷时,卫熹调皮道:“先生当真要感谢我,就放我一日假,不念书了。”

唐瑜道:“陛下已经放了多日假了。”

卫熹道:“那再放一日。”

唐瑜知道自己的学生是天子,不能挥舞戒尺逼着他学,只好道:“陛下说说放假后要做什么,若唐瑜信服了,就放。”

卫熹道:“梨园新编了大曲《春江花月夜》,我想去听一听。”

唐瑜问:“陛下想听曲乐?”

卫熹道:“嗯。”

唐瑜把书卷在手心轻轻拍了几拍,卫熹怕他不肯,央求道:“宫人们都说极好听,先生和我一起去听听。”

唐瑜道:“依唐瑜看来,最动听的曲乐在宫外。”

卫熹一怔,道:“宫外?”

唐瑜道:“是。陛下想听,就随唐瑜去宫外听。”

卫熹问:“我几年不曾出宫了。”

唐瑜道:“错过世间绝唱,岂不可惜?”

卫熹听说是绝唱,便心动了,问:“宫外哪里?”

唐瑜道:“不在‘春江’,在‘冬河’,唐瑜请陛下去冬夜的桃影河,听听陛下平生未闻之音。”

卫熹喜道:“好。”便叫内侍监去安排车马护卫,唐瑜却道:“唐瑜愿独自陪陛下微服私往。”

卫熹道:“连骁禁卫也不叫吗?”

唐瑜道:“开元城中,唐瑜有能力保护陛下。”

卫熹道:“太后一定不许我们这样。”

唐瑜微笑道:“外间少年在陛下这个年纪,都不爱听母亲的话。陛下一向恪尽孝道,就是偶尔自主一次,太后也舍不得怪罪。”

卫熹头一回被唐瑜怂恿逆反,顿时心中大动,道:“好,我听先生的。”

左右笑劝道:“陛下休听唐先生开玩笑,出宫可不是闹着玩的,若衣冠在哪里磕着碰着……”

唐瑜道:“唐瑜不是开玩笑。陛下是上苍庇佑、神灵护航的天子,休说去开元城,即使走遍四海八荒,又有谁敢伤其分毫?”

左右便不敢再言语。卫熹换了一身平民服饰,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叫太后知道,便和唐瑜一起出御书房,出龙朔宫,过龙首桥,到了开元城中。

此时满城居民多半还在做晚饭,临街铺子的商人们就在门边支起一个小锅,胡乱煮些汤饼为餐。唐瑜和卫熹在桃影河边吃了黄家娘子的蒸茶饭,出来寄存了两人的马,另雇了一舟,逆河向西而去。卫熹坐在舟头看唐瑜摇桨,不由笑道:“我竟不知,先生还会做船夫的活计。”

唐瑜道:“我从前爱在秋夜来桃影河上钓鱼,御舟的手艺,就是那时学会的。”

卫熹问:“如今还钓吗?”

唐瑜道:“城中鱼早被居民捉完了,如今想钓鱼,只能出城去。”

卫熹道:“那咱们现在是要出城?”

唐瑜道:“是。”

小舟向西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暗了,水路尽头是西城的水门,皇城晚鼓已停,守门的骁翊卫正在放闸门,见这小舟过来,都叫:“要出城快点,门就要关了!”

唐瑜把桨一划,舟向门洞下钻去,卫熹道:“先生,出了城,今夜咱们就回不来了。”

唐瑜道:“是。”

小舟一入门洞,两人就像进了一个黑笼,门闸在舟尾落下,挡住了回城的路,卫熹道:“不如,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

唐瑜把舟划出城门,投入未离原中,温声问:“陛下在害怕什么?”

卫熹问:“城外有没有歹人?”

唐瑜反问:“陛下信任唐瑜吗?”

卫熹点头,唐瑜道:“那么陛下放心随唐瑜去。”

卫熹的目光越过唐瑜的头顶,见开元城在逐渐后退,身边平野越铺越广,问道:“若有什么意外,先生会不会保护我?”

唐瑜道:“当然。”

舟在桃影河上行了许久。当开元城沉入地平线,一弯月牙漂浮在河心,荡漾着为小舟牵引前行的路,再多行二十里,舟边翻起的浪化出许多萤火,在波中逐着月牙飞,却是天上星的倒影。到中夜,万点夜芒托起轻舟,沐着原上清爽的风,不疾不徐一直向西,起初两岸尚见烟火人家,时闻鸡鸣犬吠,两个时辰后,四周人迹全无,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木桨轻轻入水之声,卫熹已困了,躺下去看夜空,道:“先生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唐瑜道:“陛下一定想此刻留久一些。”

卫熹道:“咦,先生一猜就是。”

唐瑜道:“因为唐瑜也是这样想。”

卫熹道:“若每一夜都像今夜,就好了,没有如山的奏章,也没有母亲的念叨。”

唐瑜道:“那今后陛下可以常随唐瑜来桃影河,躲一夜是一夜。”

卫熹便拍手笑道:“先生不训导我勤勉理政,却怂恿我偷懒,也算不上好先生了。”

唐瑜也笑,道:“我是头一回做先生,也不知如何做才算好。”

卫熹道:“原来你还在学做先生!”

唐瑜道:“是,我也和陛下一样在学,在成长。”

卫熹便道:“我想跟着你长大。”

唐瑜道:“好。”

小舟又行二里,卫熹终于累了,道:“还没到吗?这未离原上,哪里有世间绝唱?”

唐瑜道:“陛下休睡,已经到了。”

卫熹一骨碌翻身起来,抬眼望去,黑原之上,只这一条曲折的银带,没有想象中铺金镶玉的戏台,更没有抱琴执笛的乐工,哪里听乐去?卫熹疑道:“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唐瑜道:“我来听过许多次,绝不会错。”

卫熹问:“乐在何处?”

唐瑜指了指前方,道:“陛下请看。”

卫熹顺着一看,三十丈外有个码头,没有舟船停泊,却依稀有许多人影。唐瑜再划近二十五丈,便不再前进,将小舟悄悄靠入水边芦苇丛里。码头上有四五十个人,或坐,或躺,竟无一人出声,情状好生诡异,卫熹问:“这些是什么人?”

唐瑜道:“是挑夫。”

卫熹问:“挑夫?挑什么?”

唐瑜道:“自西而来的商船,都停在这太平码头。再往东,河水浅缓,载不起大船,所以只能在此卸货,要靠挑夫们把货物挑到开元城去。”

卫熹道:“此刻是半夜,哪里有商船来?”

唐瑜道:“船水同行,不舍昼夜,谁也不知下一艘船几时到,他们只能在码头上等。”

卫熹见那些挑夫在冬月还穿着单衣,便问:“他们如何经得起这原上冷风?”

唐瑜又指码头不远处的一间木屋,道:“那是开元府为挑夫建的房子,可以遮风挡雨,可他们不愿去。”

卫熹问:“为什么?”

唐瑜道:“他们怕进了屋,会错过船来的时候。只有离船最近的人,才抢得到生意。”

忽然码头上响起啼哭声,却是个刚足月的婴儿。人群中站起一个粗壮妇人,抱着婴儿,边哄边走,吵醒了席地而睡的挑夫,几个翻身,几个在嚷:“把嘴堵上!”妇人只好抱着婴儿往码头外去,一个年老挑夫道:“别走远了,当心野狗把你娘儿俩一起叼走。”

那妇人在人群边缘停住。一个问:“你男人是谁?他不来找活路,却叫你拖儿带子来当苦力。”

妇人横竖不吭声,年老挑夫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妇人道:“女儿。”

年老挑夫道:“女儿好,女儿养大了知道记恩,儿子是不会记的。”

另一个便笑问:“这话怎么说?”

年老挑夫道:“二十多年前,这码头上也有个女挑夫,丈夫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两个儿子,一要供他们温饱,二要供他们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吃在码头,睡在码头,挑东西比男人还厉害,一百七八十斤的货,背起就走,一日往返开元城三四回,赚三四十文钱。就这样把两个儿子供出来,都有了家室事业:大儿子在皇城里开了家熟食铺,小儿子在太医署当了医工,却谁也不提把母亲接去赡养。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了,只好去投奔大儿子,住不到十日,大儿子就把她送到小儿子家;在小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又被儿媳妇拿扫帚打了出去。她原本在村里有几间房,早变卖了,分给两个儿子在开元城买房,如今儿子都落了户,她却没了去处,只好回码头找活路,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还挑得动什么?谁也不雇她,她在这里待了几日没事做,又走了,这一去,就半年不见人影,我们只道儿子们良心发现,收留她了,谁知那年冬天,河上游飘下一个尸体,正是这妇人,瘦得像猴,衣衫只剩几缕挂着,想必那半年都是要饭捡剩过来的,最后不知是饿死冻死,还是跳河自杀的。”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瞌睡也没了,嘤嘤嗡嗡议论着,忽听一个仰面躺着的赤膊挑夫冷笑道:“赶走亲娘也算不得什么,我可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皆问:“这可怎么说?你如何能杀自己儿子?禽兽也做不出此等事来!”

赤膊挑夫淡淡道:“他出生那天,我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他时,也没想到后来会杀了他。他生得俊,比城里那些娃娃还白净,人又伶俐,村里人都说,他将来肯定会考功名,做大官。”

一个问:“后来呢?”

那挑夫道:“有一年过除夕,家里揭不开锅了,一粒米也拣不出来,他娘叫我去邻家借半斤面,我说,上月借人家的两碗米还没还,此刻如何去开口?他娘又说,那就去村西头姨夫家借,我说,昨天才去人家里混了一天吃的,今天怎么又去借?要去你去。那婆娘脸皮薄,不肯去,又说,叫儿子去,他是小孩子家,不要面子。就叫儿子去,儿子才五岁,也不懂啥面子,欢欢喜喜就出了门。我两个在家里烧开了水,等着和面下锅,左等右等不来,天也黑透了,只好去找,到了姨夫家,姨夫说,他早提着半袋面走了,怎么还没到家?我就知道不好,赶忙四处去找,那夜雪大得很,什么都遮住了,半个脚印也找不到,家家户户的门都敲过去,谁都说没看见人,只有一个说,刚才听见后院有鬣狗叫,怕不是被鬣狗叼去了,叫我们去看看。”

便有人问:“去看了吗?”

挑夫道:“去了。他果真就在那里。鬣狗叼不动他,只咬了两条腿去,剩半个身子,血糊糊躺着雪地里。”

码头上顿时满是叹息之声,又问:“救活没有?”

挑夫道:“救活了,腰以下都没了,从此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娘照顾了他半年,就承受不下去,趁我外出找工时,吊死了,等我回家来,梁上是个死人,炕上是个半死的人。”

有人道:“难道你是怕独自一人养不活他,就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给他说,你娘没了,你爹还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有你一口吃的。我没田地,只有一身气力,就在村里做些短工,农忙时节,一天有十文钱,农闲时候,钱没处来,只好找四邻借米、借面,借了却还不起,人家就上门来要,要不到,就堵在门口骂,我两个也不敢还口——都是穷苦人,谁有多的接济别人?后来村里人都吃不上饭了,就打我家当的主意,他们支使家里小子们,趁我外出的时候,到家里来抢,有什么抢什么,我儿子不让他们抢,从炕上滚下来拦,打起来了,那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子,下手哪里知道轻重,有一个拿铁钎子乱戳,恰恰戳进他右边眼睛,把眼戳瞎了。”

挑夫们愤懑起来,都道:“去告官!不能这样算了!”

那挑夫道:“告了,几个小子进了牢,可我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只怕我一出门,那些当爹娘的来报复,又对我儿子下手。我带着他离开村子,去投奔我爹,他是个瘸子,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正好帮我照顾儿子,我好放心去找活路。爷孙三个一处,虽说缺衣少食,却好歹有了照应,谁知才过了半年,又生了变故。”

有人问:“什么变故?”

挑夫道:“儿子病了。三天两头晕睡,手抖,拿不住东西,嘴烂了,全是血泡,有个江湖游医路过,看过之后说,吃药没有用,要吃肉,吃肉就能好。”

便有人道:“莫非是没有肉吃生出的病?”

挑夫叹气道:“我记得他过一岁生日的时候吃过一回肉,之后就再没闻过肉味。听了游医的话,我四处去找肉来给他吃。说是找,就是偷,哪家有鸡叫鸭叫,我就去哪家偷,偷了两回,被抓住了,打了一顿,送去县衙,关了三个月,我在牢里想,只怕一老一小已经饿死了,谁知出来回家一看,儿子的病却好了一些,嘴里不生血泡了,只是我爹瘦了,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看着就七八十斤,也躺在炕上起不来,见我回来,还要起来给我做饭,一下子滚在地上,我去扶他,只觉得他身上一丝肉也没有,干骨头捏着吓人,我把他衣服揭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问:“怎的?”

挑夫道:“全是血疤子,一块一块的肉全没了!”

有人接口道:“没了?”

挑夫的声音打起颤来:“是他自己割下来,煮熟了给我儿子吃。”

忽然无人问话了,卫熹也在舟头浑身发冷,唐瑜便轻轻指了指自己身边,卫熹挪过来,靠着他坐了,又听挑夫道:“回家的第二天,我爹就死了。”

一人道:“想来是你怪儿子害了父亲,也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我爹死了,我照样要活着,你爹还没死,你更要活着!我带着他出门讨饭,这未离原的东南西北,我都走遍了,要得到饭,就他一口,我一口;要不到饭,就吃草皮,吃老鼠肉,就这样走了四五年,咱俩照样活下来了。”

便有人问:“后来呢?”

挑夫沉默了半晌,道:“后来,有个庄主看我有些气力,就留我做长工,担保给我们一个住处,一天两餐饭,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后来才知悔!我千不该万不该进那家的门!”

众人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挑夫道:“庄主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都和我儿差不多年纪,我出去做工的时候,就把儿子抱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那三个孩子有时也来院子里玩耍,两个男孩都不理我儿,那女孩好心些,见我儿可怜,有时吃剩了饭菜,会悄悄叫家奴给我儿吃。我儿念她的好,有一回见她过来玩,就捡了一朵花,给那女孩,那女孩收了。下一回,我儿多捡了几朵,绑成一束给她,却叫那两个男孩看见了,转头告诉了庄主娘子,那娘子牵着女儿过来,叫她把花摔我儿脸上,那女孩先不肯,庄主娘子就打她,啐她,那女孩经不住打,就把花扔了过来,两个男孩在边上起哄,叫女孩骂我儿,庄主娘子也押着她骂,她就骂了。”

众人问:“骂的什么?”

挑夫道:“骂他是瞎子,是废人,是癞蛤蟆。”

众人便叹开了,挑夫道:“后来,男孩们还嫌骂不够,又牵狗来咬我儿,咬了七八处伤口,我回来后,看见血流了一地,我要抱他去看村医,他却不肯去,哭着直说‘让我死!让我死!’”

一人问道:“难道你就听了他的话?”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别管人家瞧得起瞧不起,咱们都要活下去。我带他去找村医,村医给他开了一服药。我照看了他两天,见他没事了,第三天照常下田,把他锁在房里,不敢放他出门。晚上回来,家奴说,听他一直在房里闹,又是叫,又是乱撞,没人敢进去看。我开门进去,见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见光射进来,疯得更厉害,扑过来扯住我,嘴一张,露出两排牙齿,我以为他要咬我,他却叫‘阿爹!杀了我!杀了我!’我就知道他害了疯病。我把他死死按住,拿绳子捆了,煎药来喂他,他发狂一般挣扎不肯吃,我死命灌,他死命吐,翻来覆去叫‘让我死!’折腾许久,一滴药也没喂进去。到下半夜,我看他一脸的青筋暴出来,眼珠子凸出大半个,知道是不行了,他最后哭着求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我就拿裤带把他吊上了梁,叫他去找他的娘。”

桃影河上风啸声剧,唐瑜感觉到身边的卫熹在发抖,便握住了他的手。卫熹问:“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瑜道:“是真的,我在这河上,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卫熹道:“许多?难道还有许多人也活得这样苦?”

唐瑜道:“那码头上的人,个个都苦,只是有些说,有些不说。”

卫熹回头看了看来时路,道:“先生,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唐瑜道:“陛下不想听这些?”

卫熹道:“是,我听了心里难受。”

唐瑜道:“陛下要治天下,这些人就是天下。”

卫熹语结,忽听码头上挑夫们哄动起来,有人大叫道:“船来了!”

唐瑜和卫熹一同望去,皎如白练的河水上,一艘两层楼高的商船徐徐开来,船头的水手见了码头,也叫道:“到开元城了!”

船还没临岸,挑夫们已蜂拥而去,有个刹不住脚的一头栽下河,却无人去拉一把,众人在栈桥边缘向船挥手,嚷嚷道:“我来!我来!”那妇人也抱着婴儿挤,男人们把她往后推,道:“你去看孩子,抢什么抢!”那妇人不听,冲船头叫道:“我来挑!”

船泊定了,放下一条绳梯来,恰好在妇人面前,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要攀绳梯上去,两个男人扯住她衣服不准上,妇人挣叫道:“别扯我!”她蛮力上来,两个男人也抓不住,爬上三步,又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婴儿往下拽,她又叫:“别动我孩子!”可一只手抱不紧,婴儿被人夺了去,那人把婴儿扔包袱似的扔出人群,道:“臭婆娘,捡你孩子去!”婴儿坠地,顿时哭号不止,那妇人又骂又打,挤开人群,找到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确认无事了,又想往人群中挤,却再也挤不进去,只好指着众人哭骂道:“挨千刀的,欺人太甚!”

船上的商人全醒了,在船舷边站成一排,看着下边乱哄哄的人群,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人伸出两只手掌,道:“只要十个!”

四五十个挑夫更急了,抢到绳梯的赶紧往上爬,那扔婴儿的挑夫也拽到了绳梯,还没来得及爬,忽觉头皮一紧,头发被人捞住,猛地拖了下来,他“哎哟”一声抱住头,回头骂道:“哪个杂种打我?”只见那赤膊挑夫稳稳站在面前,冲他道:“我叫你尝尝被人扔的滋味!”

那挑夫怒从心起,啐了一口,一拳向赤膊挑夫打来,赤膊挑夫毫不退让,也抬腿向他踢去。那挑夫挨了两回窝心脚,知道打不过,向上边道:“杨老三,牛蛋子,你们还不下来帮忙!”那两个挑夫听见叫,低头一看,同伴吃了亏,都道:“反了反了!这码头是谁的地盘!”跳下来,操起扁担便冲赤膊挑夫打去。

这边打成一团,那边已有十个挑夫抢先上了船。商人们理清货物,开了舱门,放出跳板,十个挑夫背着货物过来,装上了自家的担子和车子。码头上的挑夫见局面已定,到底错过了这桩生意,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商人押着挑夫沿岸而去。

一行人过来时,离小舟只有一丈远近,卫熹见一辆独轮车上装了七八个箱子,怕有五六百斤,牵绳深深勒入挑夫的肩头肉,几乎听得见来回磨皮的声响;几个背篼挑夫每走几步,背便折下去一些,走出小半里后,上身几乎压到了地上,从河影中看,一个个全像直立行走的瘦猿一般;当头一个拉车挑夫斜冲着身子,脖子梗梗直直地向前伸,极像一只快化出人形的鹅,仿佛头向前一寸,车子也能向前一寸。卫熹不忍看了,低下头去,闭了眼,却听见一声高昂的吆喝,他又睁眼去看,只见一个挑夫在队伍中间挥起手来,道:“唱哟,唱哟,不唱要睡着了!”

众挑夫道:“唱!你起个头!”

那挑夫咳了咳嗓子,当头唱道:“哎喂——炸力!喂呀——招号!”

两个挑夫应道:“前头拉起!后头推起!用力一手,往前一走!”

一时挑夫们皆仰天张口,“哎喂、哟嗬”怪呼开了,这声一起,原上四处都有了动静,这岸是鬣狗吠,那岸是野狼嚎,仿佛与人遥相呼应,挑夫们不惧,反倒笑起来,唱得越发大声:“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路水茫茫,打湿草鞋;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走完这程,布鞋买来!”挑夫们原本压低的腰仿佛直了一些,踏着号子一步一脚印走远了。

卫熹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道:“先生,这就是你要我听的世间绝唱,是吗?”

唐瑜却道:“不是。”

卫熹一愣,道:“不是?”

唐瑜道:“再等等。”

卫熹道:“等什么?”

唐瑜转头再看向码头,卫熹也跟着看,只见那赤膊挑夫还躺在地上,打架早散场了,他却一直动也不动,不知死活,那妇人守在他旁边,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须臾,婴儿又开始啼哭,妇人一手拍着婴儿,一手顾着挑夫,口中隐隐喃喃不知在唱些什么,好像是在哄孩子,又好像是在哄那挑夫。有几个挑夫坐在码头边,看着西方出神,大概是被妇人的歌声浸染了,不知是谁起头,也开始轻轻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雾也空来路也空,

船从西来水向东。

另一个唱道:

金也空来银也空,

转头又是白头翁。

生也空来死也空,

黄泉路上早相逢。

沉寂片刻,有人接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北风吹尽起春风。

雾也空来路也空,

翻山过河莫放松。

赤膊挑夫还是不动,口中却接了过来:

金也空来银也空,

草庐胜过龙朔宫。

生也空来死也空,

桃影河边休误工。

码头上,众挑夫都清醒了,一个个皆唱道:“生也空来死也空,桃影河边休误工!”

卫熹的心一凛,看唐瑜时,唐瑜向他点点头,卫熹明白了,他暗暗把这几句唱词反复咀嚼,忽听一个挑夫高声道:“船来了!”

众挑夫纷纷起身看去,果然,尚在酝酿的曙光中,一艘楼船出现在天河交接处,人群又涌到栈桥头,向楼船挥衣衫、挥毡帽,叫道:“过来!过来!”赤膊挑夫翻身而起,也去抢位置,那妇人要跟去,挑夫转身向她挥挥手,道:“看好你孩儿,我去!”妇人便站住了,挑夫挤到人堆最前,招手道:“来!”

天明了,唐瑜划着小舟走上归程,一夜不眠的卫熹毫无睡意,托着腮看着日头道:“先生,冬日升起来了。”

唐瑜道:“今日是晴暖天,真好。”

卫熹又看唐瑜,道:“先生划得可真慢。”

唐瑜笑道:“我也乏了。”

卫熹便去接唐瑜手中的桨,唐瑜道:“让天子划桨,唐瑜大逆不道了。”

卫熹道:“为先生撑舟,不是学生该做的吗?”

唐瑜笑了,便把桨给了卫熹,道:“沧波同渡之谊,或许胜过君臣和师生。”他惬然看向两岸,岸边树退得极快,便道,“陛下划得如此快,是急着回城吗?”

卫熹道:“是,就要上朝了。”

唐瑜道:“陛下今日上朝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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