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十七,坠雁关内外雪落千瓣,把这半月不断的厮杀声和血迹都粉饰了。焉军和凉军鏖战了四次,互有胜败。凉军虽攻不破关隘,焉军却也拔不掉营寨,两边对峙不下,战局终于僵住。而这四次交锋,孙牧野都是在自己的营帐里过的。他四次主动请缨,百里旗前两次拒而不纳,后两次避而不见,仿佛把孙牧野当作了辕门外的军旗,数九寒天里高高挂着,让冰雪给封冻住了。
百里旗原先不清楚孙牧野的身世。他知道孙牧野是徒犯,可军中士兵,十个有五个是充军发配,五个有三个是株连获罪,他见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所以不曾深问。若他早知孙牧野是孙崇义的儿子,绝不会收他——纵然收了,也该叫他去做挖路搭桥的工兵,而不是重甲骑兵。
念波城一役,百里旗也在。当时,孙崇义驻守西门,他驻守北门,听闻孙崇义有意投降,百里旗赶到西门,力主抗战,孙崇义执意不听,两人越争越怒,最后操戈相向,百里旗被孙崇义两剑刺穿了胸膛,血流如注,怆然呼道:“征战一世,未曾败给贼子,却死于同袍之手!”
百里旗的部下及时赶到,从剑下抢走了人,刚把他抬回北门,便听城中叫声不绝:“孙崇义开门迎敌了!孙崇义反了!”不愿投降的士兵们背着百里旗逃出北门,往宁州撤退,在云宁边界,他们与卫鸯同时听见了那个骇人听闻的噩耗:项兵尽屠念波城。
孙牧野不知道百里旗与父亲的这段过节,却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因为父亲的罪孽。他决意为这份罪孽负责,也知道赎罪的唯一方法,是以血以命为军为国、建功疆场,纵然被百里旗拒绝四次,他依然做好了第五次请战的准备。
这日,孙牧野穿着结了霜的铁衣,踩过没膝深的积雪,走到百里旗的帐前,向卫兵道:“孙牧野请见百里将军。”
那卫兵低声道:“虎蛮子,百里将军的长子昨夜被凉军杀害,他哪有心情见你?”
原来正月初三夜,焉军派兵袭扰凉军营寨,孙牧野自请前往,百里旗不听,点了长子百里晟,率晟字营八千兵,分三路出关,却中了凉军埋伏,天明只回来八十余人,三千兵战死,百里晟与五千兵被俘。凉军想以俘虏为饵,诱使焉军出战,焉军却坚守不出,于是凉兵于正月十六在坠雁关下斩杀了百里晟。
孙牧野此时才得知消息,遂道:“转告百里将军节哀。孙牧野还有话对将军说:十万凉军远途而来,后勤艰难,连日大雪封地,后方一定道路断绝,补给难继,到今日,多半粮草告竭,将军若要为公子报仇,正是现在。”
卫兵道:“记下了,稍后必如实转告将军。”
孙牧野道:“多谢。”转身回了营帐。他把头上的熊皮帽换成铁兜鍪,往箭筒装满大羽箭,负在背上,束紧了腰间皮带,戴上了锁甲手套,坐下来,把刀横在两膝上,双手交握,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红光,听着帐外的动静。星官儿卧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
这是一举歼灭凉军的最好机会。孙牧野相信许多将士都明白这一点,纵然百里旗不听他的,也会有别人去进言,又或者,身经百战的百里旗自己也清楚这天赐的战机。
今日焉军必然出战。孙牧野在屏息等待。
果不其然,酉时过半,营地中央响起集结的号角,东、南、西、北四方号角立即遥相呼应,雪景的安谧被打破了,方圆几里内,呼喊声、奔跑声、铁甲摩擦声、马嘶声,充盈于耳。孙牧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提得更高了,帐布映着奔来走去的人马影子,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身影,是向他而来。
杂乱的声音渐渐齐整,孙牧野知道,是士兵们列好了阵形。他伸手去理星官儿的毛,把一撮撮倒立的虎毛捋得顺顺展展。外面安静了,有位将军在作战前动员,没过多久,传来千万个酒碗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千万双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孙牧野似乎还听见了坠雁关门铿铿然打开,他按在虎毛上的手一动不动了。
忽然一道雪光射入帐内,帐门被人掀开,孙牧野绷紧全身,双手按上横刀,细看来人时,却是亲兵乔恩宝,他涌上心头的血又退了潮。
乔恩宝倒是一脸稀奇的表情,道:“百夫长,你猜今日是哪部兵出战?”
孙牧野低下头,随口接道:“雍州兵?”
乔恩宝道:“是开元城来的王师——涅火军!”
孙牧野又抬头问:“主将是谁?”
乔恩宝道:“还能有谁?”他掇过一张小凳子放在火盆边,坐下和孙牧野一起烤火,又道,“自然是圣上!”
乔恩宝伸出双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烤:“年都过完了,还是没有击退凉贼,圣上亲自督阵不见效果,想来心头恼怒得很,索性自己领王师出关,雍州兵芦州兵一概不用,只命他们在关后严阵待命。”他凑到孙牧野耳边,低声道,“我有句大逆不道的话,只和你说。”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乔恩宝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如今不是将军了,是一国之君,亲身上前线,未免有些轻率,倘若有个三长两短……”
孙牧野摇了摇手,阻止他再往下说,又指了指帐外,乔恩宝竖耳一听,有一匹马自远处飞奔而来,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马在营帐附近停住,一个士兵高声问:“孙牧野在哪里?”
孙牧野长身而起,疾步掀帐而出,道:“谁找我?”
那士兵红盔缨、明光铠,战马全身玄甲,正是涅火军骑兵,他朗声道:“圣上口谕,命孙牧野即刻去关下,随军出战!”
孙牧野觉得自己在一座冰窟中困了许久,几次攀爬不上,没想到放下绳索来救他的竟是卫鸯,他慨然应道:“孙牧野领命!”
乔恩宝跟出帐来,道:“我去集合队伍。”
那士兵道:“圣上只宣孙牧野一人前往。”
乔恩宝道:“他是百夫长,手下有一百人马,自然和他共进退。”
士兵道:“是圣上特嘱,不得有违!”说罢,先行打马而去。
乔恩宝向孙牧野道:“百夫长,我是你的卫兵,该与你同去。”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早上在风陵山下摘了几个野山梨,就在草席上,你放火盆里烤了吃。给我留一个。”
黄昏早,浓云黯,坠雁关下,五万将士集结待发,战马鼻中喷出的白气浓过了暮雾。卫鸯策马阵中,纵横巡视,高声道:“天下谁人不知,大焉涅火军,随卫鸯征战三十年,功勋赫赫——东抵章州,洛贼四战四溃;南收夜州,荆人望风而靡;西拒宁州,项国连败退兵;镇守皇城,拱卫御座如磐!如今旌旗北指,坠雁争锋,诸君试告诉凉贼,北境千里,到底谁家称霸!”
将士齐声道:“王师百战,今日再添一胜!”
卫鸯又道:“五万子弟,无论老将新兵,人人都需明白,入了涅火军,这支队伍的荣辱都担在诸君肩上,四代军人打下的声名,不容折杀!今日不但要驱除关外凉贼,还要让关内的边军兄弟瞧瞧,中央之军,岂是浪得虚名!”
将士们意气更甚,纷纷以矛击盾,道:“北定边疆,全看吾辈!”
卫鸯一转头,见孙牧野纵马提槊分阵而来,他欣然一笑,打马迎上去,道:“孙牧野!你可准备好了与朕并肩作战?”
孙牧野道:“臣无一日卸甲,无一刻不在准备!”
卫鸯点头,以长刀指军阵,道:“今日你听朕号令,替朕杀贼,这军阵的前排,终有你立马之地!”他忽然看了看孙牧野身后,笑道,“怎么这家伙也来了?”
孙牧野回头,只见井然有序的军阵有些动乱,两排战马都往边上让开了,森立的马腿中,一只大虎跑了过来。
星官儿跟着孙牧野长大,懂了许多人事,它一听见军号响,便知道孙牧野又要去搏命,常常黏着要跟去,所以孙牧野每次出战前,都要用铁链将它锁在帐内,谁知今日来得急促,竟忘了给它套锁,于是星官儿趁乔恩宝一个转身没注意,循声追随而来。
孙牧野心中焦急,大声道:“你回帐去!”星官儿弓身翘尾,在雪地里伸了一个懒腰,理也不理,孙牧野正要下马将它逮走时,进军战鼓响起来了。
五万匹战马奋蹄长嘶,踏着沉闷的鼓点,齐齐起步。孙牧野被排山倒海的力量裹挟,停不下也出不去,只好打马往前走,又向星官儿道:“别离我左右!”星官儿倒得意得紧,绕着战马又蹦又跳,随大军往凉兵的营地开去。
午夜北风吹得帐布猎猎作响,半尺厚的雪压陷了帐顶。亥末,乔恩宝将帐桩扎得更深,将帐顶的雪扫了,又去马厩看了看,果然,用稻草围的厩墙被吹垮了,一群战马在冷风中直哆嗦,他把几摞稻草重新垒好,给马添了些料,才回帐等着。到子正,乔恩宝估算,无论胜败,大军都该回营了,便往火盆里加了柴,将山梨用铁签串了,放火盆上烤,等那五六个山梨都烤熟了,孙牧野还没有回来。
乔恩宝披了件毛毯,又出了帐篷。待命备战的士兵们站在雪中,笼手跺脚地聊天,乔恩宝走过去搭讪,问道:“三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
有个士兵道:“已经有几股士兵护着重伤员回来了。”
乔恩宝一听,忙问:“战果如何?”
士兵道:“寨子已经拔了,圣上亲率大军追击残敌,过不了多久就该班师了。”
乔恩宝又跑去伤兵营瞧,百来个伤兵中并没有孙牧野,他略略放了心,帮军医给几个士兵止血包扎了,须臾,坠雁关方向终于传来凯旋的号角。
乔恩宝和许多士兵都跑到关下,分列两旁,迎接入关的将士。千百支火把照得深夜如白昼,鹅毛大雪落在众人的眉上肩头。苦战半夜,虽然得胜,将士们的脸上却满是疲惫,队形也不如出关时有序,有战马失了主人,空着马背;也有人丢了坐骑,徒步而回;还有许多连人带马都没能归来。
乔恩宝踮着脚寻找孙牧野的身影。孙牧野穿的是细鳞甲,与涅火军的明光甲不同,最好辨认,可他估算着有一万多将士过去了,也没见到孙牧野,便拉住一个步行的士兵问:“兄弟,可曾见到孙牧野?”
那士兵摇了摇头。乔恩宝又大声问:“哪个兄弟见到孙牧野了?”无人回答。乔恩宝挤进阵中,一列一列地瞧,一个一个地问,遇到低头的伤兵,他也扳起人家的头来看,一直到近四万人马与卫鸯全都归营,只余些散兵零零碎碎地回来,他依然没找到孙牧野。
乔恩宝举着火把寻到一匹无主的坐骑,只身出了坠雁关。关外,雪原被大军踏成泥地,满是污冰,马怕失蹄,越走越慢,依旧不断遇见回关的士兵。他一直往北走了七里,才见到雪花编成的帘幕中,奔出一只兽影。
乔恩宝高举火把细看,兽影正是星官儿,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乔恩宝大惊,下马迎上去,星官儿也看见了乔恩宝,便停了下来,乔恩宝扶起那人一看,正是虚弱不堪的孙牧野,他忙将孙牧野抱上马,领着星官儿回了关内。入军帐后,乔恩宝把孙牧野放在席上,解开他的头盔和甲胄,擦净脸上的血迹,唤道:“百夫长,你哪里有伤?”
孙牧野眼睛半闭,疲倦道:“我没受伤。”
乔恩宝惊疑道:“一点伤都没有?”
孙牧野点了点头。
乔恩宝松了一口气,笑道:“白吓我一个晚上!”又去火盆里取出山梨来,把灰都拍干净了,递给孙牧野。
孙牧野摇头,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来。
乔恩宝道:“好,你睡一觉,我守着。”
孙牧野伸出右手,轻轻在乔恩宝肩上拍了拍,果然闭眼侧身,快要睡着了。
没过多时,原本已经沉寂的帐外又骤起嘈杂声,许多士兵奔走相告,呼喝不止,虽听不出在说什么,却听得清语气里的惊诧、焦躁和愤怒,拂晓的营地沸腾如一锅烹油爆燃的锅。乔恩宝走到帐口,掀开一条缝,叫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愤然道:“凉贼败退前,将晟字营的降卒全杀了!五千条人命,一个未留!”
也是此时,军营各处都响起战士们的怒喊:“凉贼杀降了!”
“凉贼杀降了!”
“咱们晟字营没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向已入睡的孙牧野耳中急灌,他猛然醒转,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在了灰白的帐布上。
天明之后,雨雪停了,白日如圆盘,毫无冷热地挂在灰浑的天上。卫鸯双眉绞在一起,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死寂的雪墓。
数日之前,晟字营袭扰凉军失败,主将百里晟被杀,五千焉兵做了俘虏。凉军在营寨的背山面建起了俘虏营,四面是坡,中间一个半里方圆的凹地,用木头圈了栅栏,将降卒关押于此。昨夜,一场没有征兆的屠杀从天而降。近万支长箭,携带着以松脂、硝磺燃烧的镞,穿雨破雪,射向了手无寸铁的士兵们。烈火烧了冻雨,朔雪又将灰烬掩盖,当战役结束,凉军败逃后,这里的五千生命和一场罪行,都被深深遮埋了。
卫鸯冲杀一夜,亲手斩决了十余凉兵,握着横刀的右手兀自流血不止,他站在墓边出神,左右来劝了三次,他方解下马鞍上的酒囊,面向雪墓尽数倾洒了,领兵往回走。
临近坠雁关,先见关下平原阴沉沉站满了雍州军的将士,个个如冰雕般一动不动,数千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驰来的卫鸯,竟不行礼。卫鸯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慑人的气势震住了,勒缰减缓马速,徐趋而来。近了,看见当头两人和凌公良,他便下了马,走至二人跟前,也不说话,等着二人开口。
凌公良先道:“陛下去见过五千弟兄了?”
卫鸯道:“见过了。”
凌公良道:“陛下有何打算?”
卫鸯道:“五千义军为国牺牲,当厚葬厚恤。”
凌公良问:“仅止于此?”
卫鸯目光闪烁,道:“凌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凌公良道:“兵家有兵道。两军交战,不杀降人,是列国遵从的规矩,所以天下大争而仁义尚存。如今凉贼背弃天理,欠下大焉五千笔血债,陛下难道不追究?”
卫鸯反问:“依凌将军之意,该当如何?”
浑身铁甲的凌公良砰然跪地,道:“臣请陛下下旨,准百里将军与臣带兵追歼残敌,凉贼一日不伏诛,臣等一日不回关!”
铁甲碰撞如雷,数千将士黑压压跪下了,齐声道:“不灭凉国,枉为焉人!”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扶起凌公良,叹道:“卫鸯心中之悲愤,与诸君无异,只是征讨异国是大事,需从长计议。”
凌公良愤然道:“牺牲的不是陛下的王师,是雍州兵,是凌公良身后这些人的父子兄弟,陛下可以从长计议,雍州人却不能!”
卫鸯厉声道:“凌将军何出此言!雍州子弟即大焉子弟,谁不是卫鸯的手足同胞!”
凌公良毫不退缩,道:“果真如此,请陛下即刻下旨出兵!难道陛下见手足惨死也能无动于衷!”
凌公良话里有话,听得卫鸯眼皮一跳,他沉默片刻,转向百里旗,询问:“百里将军如何看?”
百里旗从得知长子死讯那一刻起,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脸色阴成了晦霾,见卫鸯问,便道:“北凉荒陲小国,地不过四州,兵不满二十万,在坠雁关又折损十万精锐,再无余力与大焉抗衡,雄师出关,北凉覆国只在旦夕,陛下还有何疑?”
卫鸯被众人一激,亦觉胸中豪气勃发,便道:“拿酒来!”随从赶紧奉上酒囊。
卫鸯将酒囊递给百里旗,道:“百里将军,朕将此酒与众将士都托付给你,若不能领兵攻城略地,朕要治你的罪。”
百里旗领命,接酒一饮而尽。
卫鸯又环视众人,高声道:“卫鸯就在此地,亲掌后勤,静候雄师凯旋。前线若有一日粮草不继,你们来治卫鸯的罪!”
空旷的冰原上,千声赞道:“陛下英明!”
次日,雍、芦两州六万兵,披坚执锐,大张旗鼓出了坠雁关。卫鸯站在关墙上,检阅着这支复仇之师。乌黑军列中,一支骑兵的鲜红盔缨分外耀眼,卫鸯看着那个骑高马、伴猛虎的年轻背影,若有所思。马背上的孙牧野似乎感知到了卫鸯的目光,他转回头,仰看卫鸯,卫鸯对他一笑,他却不知该报以什么表情,遂转头往前去了。
昨夜一战,孙牧野得到了卫鸯的信任,卫鸯拨了一千兵给他,升他为千夫长,编入涅火军,又命他随百里旗去北凉历练。卫鸯心中有深远的打算:如今焉军中,挑大梁的还是老将,年轻的将士们没有经过战火的淬炼,还难当大任,而大焉急需后起的、蓬勃的力量,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漫长乱世——有多少失土要收复,便有多少国家要征服。他思及于此,忽觉心潮澎湃,大步走到击鼓的鼓吏身边,道:“让我来!”鼓吏将鼓槌交给卫鸯,卫鸯双手持槌,击出了更急更昂扬的鼓点,浩荡的铁流在催征声中沿着白鸢江峡谷,向更北、更寒的地方而去。
六万焉军心怀手足被虐杀的激愤,挟着坠雁大捷的余威,在两日后追上了凉军败退的残部,尽数歼灭了,马蹄却未就此止步:先是三路出兵,一个月攻陷了凉国平州全境;继而会师平州、肃州边界的转马关——若攻下转马关,肃州门户大开,五日可到凉国王城之下。
而焉军的锋芒似乎被转马关挡住了。
平、肃边界,高耸入云的玉犀川横亘八百里,只在此处裂开一条山缝,是由平入肃的必经之路。转马关扼守山缝,居高临下,历次强敌入侵凉国,均在此关铩羽而归。关前山坡陡峭,堪堪只容三万焉军仰攻,余下的三万焉军,只能滞留在山脚平地。百里旗和凌公良各领三万兵马,以车轮战攻了四次,毫无进展。
唯一没参加战斗的,便是孙牧野和他的一千骑兵。百里旗进攻时,他随凌公良在山下待命;凌公良出战时,他随百里旗在后方休整。有一次凌公良主动请示,想划拨孙牧野到自己麾下,百里旗置若罔闻。
孙牧野自关外决战彻夜之后,仿佛大病了一场,虽然随军出征,却不请缨要战了,只在军帐中,白日煮饭烧菜,夜晚蒙头酣睡,连军情也懈怠打听。直到三月将尽,北地春阳初现,他才渐渐恢复精神。
这日天色晴明,孙牧野无事,领着星官儿离了营地去闲逛,两个沿着玉犀川向西信步而行。他一边走,一边看这座将平州、肃州一分两段的雄伟冰山。它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直壁千丈,峰插入天,虽已是春末,却积雪不化,云雾在山腰萦绕,山巅迷茫不可见。
星官儿出了军营的辕门,便似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到处跑,不一会儿,叼来一只野兔向孙牧野邀功,孙牧野却在全神观察玉犀川,竖看山峰形态,横看山脉走向,并不理它。星官儿自将野兔吃了,又跑开去,过了半晌,叼来一只母鸡。孙牧野只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别吃撑了。”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一事,停下问:“哪儿捉来的?”星官儿便发足往前,孙牧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走出四里地,看见山脚下有一户人家。
孙牧野命星官儿原地蹲着,自己上前去敲门,只敲了一下,便听见屋内响起惊慌的桌椅碰撞声,他分明看见窗边有个人影朝外张望,又忽地消失。孙牧野继续敲,半晌无人应答,便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一对农家夫妇搂着一个孩儿缩在墙角,看着他,惊恐万状。
孙牧野向那男人道:“你出来,我有几句话问。”说完先出了屋等着。须臾,那人出来了。
孙牧野指了指门前的玉犀川,问:“这里有没有路上山?”
那人道:“兵家,你自己也看见了,这山面儿直直像刀劈似的,哪里会有路?”
孙牧野又遥指半山腰,道:“那里分明有条雪线折着往上,难道不是路?”
那人道:“想是雪在一排石头上堆多了,看着倒像条路。”
孙牧野忽然伸出左手勒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拔出匕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喝道:“不要诳我!说实话!”
那人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在屋内听动静的女子却魂飞魄散,抢出屋来道:“兵家手下留情!我们是百姓,不是兵人!”
孙牧野见那女子焦急,便将匕首一横,在男人脖上划出一溜血珠,又将刀尖抵住他胸口,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句答得慢些,我立时剖他的心出来!”
那女子不待问,急道:“山上有路!”
男人怒道:“无胆的妇人!死怕什么,如何为焉贼指路!”
女子哭道:“国已破了一半,难道要家也亡吗!”
孙牧野又问:“路通往哪里?”
女子道:“翻过这峰,还可以走两三重山,再往后,却不能了。”
孙牧野道:“后面山峰还有几重?”
女子道:“九重十重,谁能知道,从没听说有人翻越了玉犀川。”
孙牧野狐疑不决,还不肯放手,那夫妇的孩儿却也冲了出来,道:“阿娘,小棚的阿爷就翻过玉犀川!”
那女子生怕孙牧野觉得自己撒谎,慌忙道:“我并不知道此事!”
孙牧野松开男人,负手将匕首藏在身后,问那孩儿:“他翻过玉犀川,去了哪儿?”
那孩儿摇头道:“不知道。”
孙牧野又问:“他上玉犀川做什么?”
那孩儿道:“采药!他采得好药,往山这边来,卖给我们;往山那边去,卖到肃州。”
孙牧野立刻追问:“肃州哪里?”
那孩儿又不能答。
孙牧野向那孩儿道:“你回屋去想想。”
女子也赶紧道:“快回屋去,想到了才准出来。”那孩儿听话地回去了。
孙牧野突然出手箍住那男人,一刀扎进他的大腿又抽出,血立时喷溅三尺高,男人惨声大叫,孙牧野再拿刀抵上他的心口,低喝道:“总角小儿都知道,你们却装作不知!”
那女子跪在地上,失声哭道:“肃州杉树坪!”
孙牧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收回匕首,转身唤来星官儿,走了。
次日晌午,孙牧野和星官儿才从雪山顶上下来,回到营地,见各军整肃待命,便知今日又在交兵。相熟的士兵见了问:“虎蛮子,你怎么失踪了一日?”
孙牧野却问:“凌将军在哪里?”
士兵道:“还在转马关下,今日打了两个时辰了。”
孙牧野便去辕门外守着,半个时辰后,等来了败退回营的焉军和凌公良,孙牧野唤道:“凌将军!”
凌公良黑着脸扭过头来,见是孙牧野,面色稍稍和缓了些。
孙牧野道:“孙牧野有军情上报,请凌将军转告百里将军。”
凌公良道:“说。”
孙牧野道:“转马关山险壁坚,不能强攻,却可以偷越。往西走十八里,玉犀川上有条小路,通向肃州的杉树坪,正在守关凉贼之后。若以奇兵暗走玉犀,冲其后背,正面再以大军牵扯,凉贼腹背受敌,必败!”
凌公良道:“以往谁来打转马关,都想走玉犀,都没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