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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秋之后,薛让一直忙于应付卫鸯。卫鸯筛除先帝旧臣、扑杀前太子党羽,薛让既帮忙,也添乱。大凡奸佞之人,他便带头清剿,治罪问刑,出手既快又狠;遇到忠直之臣,他便抗旨不遵,出面力保,不惜以下犯上。卫鸯被薛让治得晕头转向,一时大喜而赞:“薛台令秉公执法,刚正决断,乃社稷鹰隼之臣!”一时大怒而骂:“薛獠牙轻狂无礼,数次折辱朕,朕早晚必杀之!”直到腊月,卫鸯出征坠雁关,薛让才腾出手来侦办唐之弥受贿之事——正是这不早不晚的时日,险些要了他的命。
腊月十六夜,薛让坐在书案前审视唐和送来的羊皮纸。他要验证这份名单的真假,便要从八十三个名字中找人下手。唐和的记录有许多错字,但薛让仍能辨认出来,既有朝中的高官,也有唐家的门生,一旦传讯,势必打草惊蛇,那唐家树大根深,公然博弈并无必胜把握,所以薛让决意只暗访,不明查,不叫风声泄露半分。他将名单看了又看,终于决定从两人突破缺口。
其一,原中书舍人李霖。
卫鸯即位当日,李霖去先帝陵前哭祭了一番,又去千潺涧凭吊前太子卫佑,这便激怒了卫鸯,将他打入大理寺狱,后经端木拙、唐之弥、薛让劝谏,才把人释放。谁知李霖并不悔悟,反而去各州游说节度使举义军“诛杀篡位之贼”,章州节度使肖汉卿将李霖绑了押回皇城,卫鸯便将李霖送上沧山,道:“如何处置,请薛台令定夺。”
卫鸯想试探薛让,因为他拿不准薛让屡屡抵制君命,到底是出于为国的公心,还是反君的私心,他要看看薛让对李霖是何种态度。薛让也明白卫鸯的用意,自己若敢对叛逆之臣露出半分同情,从此便是卫鸯之敌,所以虽知李霖忠义,也只能将他打入上狱,判绞刑,只待年后处决。
腊月十七上午,狱中的李霖看见狱卒搬了一把椅子进来,便知薛让要到了,果然不多时,薛让悄步而至,屏退了狱卒。李霖牙已落完,耳也聋了半边,饭水皆难下咽,看着薛让不吭声。
李霖既身陷死牢,薛让便无所顾忌,直问:“我说话你听不听得见?”
李霖将左耳凑向薛让。
薛让问:“去年重阳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万没想到薛让问起此事,他缩回身子,倒在角落的稻草堆上,闭目不答。
薛让并不追问,等了片刻,见李霖似已入睡,便走到牢门口,向走道尽头道:“带过来。”
一阵脚步声走近,李霖忍不住睁开眼,见一个狱卒站在门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虽被黑纱蒙了眼,李霖仍一眼认出是自己的独子,叫道:“孩儿!”慌张爬了过去。童子听见父亲的声音,也尖叫道:“阿爹!”他摆脱不了狱卒,只能双手乱刨。李霖刚爬到牢门口,那狱卒便像拎小鸡般将童子拎走了。
薛让复问:“去年端午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道:“我是唐公学生,蒙他多年教导之恩,逢节送礼,口中无求,心中无愧,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薛让道:“令郎现在被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抵住了心口,我只消站在牢门口喊一声,片刻就有一颗热乎的童子心送到李舍人的面前,不如早些说了,好让令郎早些回家去。”
李霖颤抖半晌,只好道:“一箱湘妃竹折扇。”
薛让问:“一箱是几把?”
李霖道:“十把。”
合了羊皮纸上的记载。薛让再不答话,转身往外走,李霖双手捶地,痛切道:“政事归政事,勿牵连孩子!”
薛让走出上狱,那童子正坐在门口阶上发呆,狱卒们递给他一块小枣糕,他也不吃,见薛让出来,他起身问道:“说是带我见父亲,怎么又蒙上我的眼睛?我没有看见他。”
薛让道:“你还年幼,看不见真相。十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今日发生的事。”
童子哪里听得懂这玄虚的话,追问:“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成了阶下囚?”
薛让肃然道:“他没做错任何事。”
薛让要找的第二人,是开元城的花商吴春岚。
腊月十七下午,吴春岚正站在府门口收租,他一手捏着双下巴,一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看庄客们把一车车米、豚、鱼、炭搬进府中,忽然一队沧山法吏杀奔过来,先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再把他绑上囚车带走了,惊得庄客们立在当地,目瞪口呆。
一头雾水的吴春岚被关进下狱,两个法吏不由分说,先把他吊起来打了二十鞭,那吴春岚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份罪,被打得号哭不止,白白吊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薛让踱进牢房,吴春岚见他是官员装扮,先叫道:“鄙人不知有何罪!”
薛让道:“三年前,一艘贡船自东海瑶国出发,欲来大焉朝贡,刚入国境,便在白鸢江上遇见劫匪,满船贡品被洗劫一空。”
吴春岚听他不再往下讲,便问:“这……这和鄙人有什么关系?”
薛让道:“还敢装傻!”抬手又是一鞭,问,“你是主谋还是共犯?同伙几人,现在何处?贡品是藏匿了还是销赃了?”
吴春岚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冤枉!鄙人一生老实,一文钱也不曾白拿别人的,哪里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再给一百个胆,也不敢劫圣上的东西!”
薛让道:“既然不是你,为何贡品会出现在你家里?”
吴春岚道:“我家中哪件东西不是花钱买的!来路清白!”
薛让问:“那尊象牙弥勒哪来的?”
吴春岚道:“祖辈传下来!在家摆了三代了,哪里是贡品?”
薛让又问:“玉棋盘呢?”
吴春岚回想半晌,道:“前些年在西市一个胡商手里买的。”
薛让又问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物事,方问:“紫珊瑚树哪里来的?”
吴春岚一愣,道:“没有紫珊瑚树。”
薛让朝狱卒点点头,狱卒便提了一支钉满铁针的木棒走上前来,刚一扬手,吴春岚便喊道:“先前是有,早送人了,现在家里哪有?”
薛让喝问:“哪来的!”
吴春岚道:“升平街豹三卖给我的!你们只管抓他来问!”
薛让终于问道:“你说送人了,送到哪里去了?”
吴春岚略一迟疑,那狱卒一棍打在他的臀部,铁针钉进肥颤颤的肉里,他连疼带吓,眼泪飞出来,慌道:“送给唐相公了!”
薛让不动声色,忽紧忽慢又问了几个问题,转身出了牢房。
唐和的记载竟然分毫不差,薛让验证了羊皮纸的真伪。此时卫鸯已经去了坠雁关,薛让决定待卫鸯回朝,再面圣请旨,查抄唐府。法官又进门请示吴春岚如何处置,薛让实知是构陷了他,又查过他的家底,不过是有些钱财的商贾之家,和朝中权贵没有深厚交情,便下令按律赔他一些钱,放他回家了。
吴春岚是开元城最大的花商,龙朔宫中的女眷花饰,从来都是他家供奉,谁知去年礼部尚书的外甥也做起花草生意来,把御供的特权抢了去,吴春岚心中不忿,花六千金在豹三那里买了一株高四尺的紫珊瑚树,托了几层关系送到唐府,唐之弥便替他说了几句话,将御供权又夺了回来。
吴春岚被一天两夜的拷问弄得晕头转向,哪里知道薛让的真实目的,也只当自己是因贡船案被冤枉了。他臀部伤得最重,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娘子甄妙每日守在床边,见丈夫模样可怜,心疼得直哭,吴春岚倒不耐烦,道:“哭哭哭,只知道哭!平日早劝你们,收敛一些,非不听,成天摆阔炫富,赫赫扬扬,官府不疑我们疑谁?四十万文买一支钗!单这个就问了我半夜!”两口子一个哭,一个闹,折腾得年也没过好。
到了正月初二,甄妙回娘家拜年,吴春岚行动不便,没有跟去。甄妙惦记家中的丈夫,从早到晚都是忧愁满面,姐姐甄婉看在眼里,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直问,便把甄妙叫到旧日闺房,问她缘由,甄妙才把近日的祸事一一向姐姐道了,甄婉少不得叹息一回,安慰了妹妹一番。
姐妹俩正说体己话时,明熙闪了进来,道:“向娘子告个假。”
甄婉黛眉一竖,问:“又要去哪?”
明熙道:“唐少卿约在天问楼喝酒,他家奴都找到甄府来了。”
甄婉问:“哪个唐少卿?”
明熙道:“唐瑜的表兄唐璁,你怎么不记得了?年前还来咱们家打了半夜叶子牌。”
甄婉道:“吃了饭再去!我甄家是饭难吃还是茶难喝?每次回来坐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有百种借口走!”
明熙道:“当着妹妹的面,尽说些挑拨的话!”又笑着向甄妙道,“你姐姐真不及你一半温柔。”忽见甄妙两眼红红,忙问,“大过年的,怎么哭了?”
甄妙本没哭了,一见明熙问,泪珠儿又滚滚落下,她拿了绣帕擦泪,低低道:“夫君年前被抓到沧山去拷问了两天,回到家半条命也没了,至今都下不了地。”
明熙素来与吴春岚不合。他看不起吴春岚是商贾出身,低贱俗气,一副土财主的模样;吴春岚又瞧不上明熙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只会吃祖上的老本。两连襟在家宴上就干过几仗,明熙一听吴春岚被御宪台整了,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却假意关切道:“吴大郎向来老实本分,怎么就被御宪台盯上了?”
甄妙咬牙道:“不知被哪个天杀的诬告,说那东瑶来的贡船是我夫君劫的!打了两天,才知道是冤案,赔了几贯钱就放回来了。”
明熙听得口里“啧啧”作声:“谁不知道贡船是绿林渡口那伙反贼劫的,怎么能怪到大郎身上?他哪有那份能耐!”
甄妙道:“可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明熙道:“谁诬告的?查出来一定打个半死。”
甄妙道:“我们盘算了半天,只怕是内贼,去年买一株紫珊瑚树,才在家放不到五天就送人了,他也知道!”
明熙一听眼睛便亮了,道:“紫珊瑚树?我一直想在书房放一株,就是买不到。”
甄妙道:“你家里哪里缺珊瑚树?”
明熙道:“红色的谁家没有?紫色的却是奇珍。”
甄妙道:“早说你想要,就给你了。”
明熙摇头惋惜道:“白白便宜了那些俗人。”忽然瞥见婢女在房外向他使眼色,知道在催了,便向甄婉请示:“我走了?”
甄婉把头一扭,生气不理他,明熙在娇妻的下巴上轻轻一捏,当作安抚,甄婉顺手拿起合欢枕砸他,道:“赶紧滚。”
明熙又向甄妙道:“你们稍坐,我失陪。”说完就向房外走,走到门口,见裤脚从靴子里冒出来了,就把腿蹬上门槛,弯腰塞裤脚,顺口问,“那宝贝送给了谁?”
甄妙道:“送给唐宰相了,亏得宰相帮忙,把宫里的生意揽了回来。”
明熙的脑子忽然有点乱,站着不动了。唐之弥本来和他没有关系,但是妹妹年前才嫁到唐家去做媳妇,他就不得不多留意留意。甄婉见他忽然木住,嗔道:“魂丢了不成?”
明熙在心中理了半日,问甄妙:“御宪台抓走大郎,问了紫珊瑚树的事?”
甄妙道:“问了从哪里得来,送到哪里去了。”
明熙道:“大郎怎么回的?”
甄妙道:“被打了几十鞭子,哪里敢说谎!说了从豹三家买的,送给唐宰相了。”
明熙道:“御宪台原来在查这事!”
甄妙道:“是查贡船的事,顺带问了这么一句。”
明熙仰头想了想,又问:“谁审的大郎?”
甄妙道:“他不认得,只知道是个年轻官员,三十岁左右年纪,牙尖尖的,像戏台上的獠人。”
明熙心中亮堂了,立马向姐妹俩告辞,出了甄家,往天问楼而去。
到了天问楼,明熙见做东的唐璁坐在主席,满席的宾客中却没有唐瑜,他到唐璁身边坐了,把酒伎支开,问:“唐二郎怎么没来?我有事和他说。”
唐璁道:“不是陪新妇回你家了吗?你不把他抓来喝酒,反倒问我。”
明熙笑道:“我也陪‘旧妇’回娘家了,没有碰在一起。”
大理寺少卿唐璁,其父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是唐之弥的胞弟,自己是瑜、珝的堂兄。明熙与唐璁本是因唐瑜而结识,没想到两人脾性相投,交情日密,反倒好过和唐瑜。明熙又知他唐家亲疏一气,荣辱一体,便道:“和你说也是一样。”当下,把连襟吴春岚在沧山的遭遇说了。他拿着银箸在食案上划来划去,分析道:“吴春岚胆小怕事,做的是祖上传下的生意,结交的都是市井贩子,连皇城都没出过几次,和劫贡船实在八竿子也扯不到一起。那御宪台抓人前无凭无据,放人后又含糊其词,我看审贡船案是假,另有所谋才是真。吴春岚几鞭子就供出紫珊瑚送给了唐相公,薛让又最爱管朝官收礼纳财的闲事,无论此案是不是冲着唐相公去的,总归有了把柄在薛让手里,你当尽快将此事禀呈唐相公,好有个预防。”
唐璁一听,酒醒了一大半。唐之弥是唐家撑天的大树,他若倒了,树荫下歇凉的人谁还有好日子过?当下他是喝酒嫌味淡、赏妓嫌色衰,好不容易把酒筵熬散了,次日一早,便去了佩鱼巷的唐府面见唐之弥。
唐之弥把奴仆全屏退了,双眉搅成一股麻绳,听唐璁陈述利害。唐璁道:“侄儿在大理寺审过多少案子,哪里不知道薛让声东击西的诡计?他不敢公然挑衅伯父,只敢借贡船之名,查紫珊瑚之实。他当吴春岚是平头商人,命如蝼蚁,弄死了也不会惊动上流,谁知上天垂怜,吴春岚家和唐家竟然有些牵扯——若不是二郎的妻兄明熙仗义相助,我们现在还蒙在鼓里!”
唐之弥半倚在床上沉默。窗户紧闭着,光透不进来,虽然火盆中烧炭正旺,唐璁还是冷得双脚发僵,他又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伯父须快快拿出主意,等薛让把状告到圣上面前,就一切都晚了。从武昌侯到鸿胪寺卿,薛让上任四年扳倒了多少贵戚高官?但凡薛让奏疏,圣上无一不准,伯父虽位高权重,比起宣王如何?”
唐之弥缓而重地点头,道:“你去替我做三件事。”
唐璁忙道:“侄儿死力去做!”
唐之弥道:“其一,暗暗探查,薛让如何知道了紫珊瑚之事,是否还掌握了别的。”
唐璁应了。
唐之弥道:“其二,紫珊瑚是物证,如今还在库房二楼放着,你和唐平两个去,销毁了带出府,不要留下痕迹。”
唐璁又应了。
唐之弥道:“其三,吴春岚是人证,留下必成隐患!”
唐璁目光锋利,一字字道:“伯父放心,一切交给侄儿,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唐之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袒护自己亲生子,实在是一个文弱,一个顽劣,不敢托以大事,唐家小辈,数你最果毅有担当,足以倚仗。”
唐璁道:“侄儿这一生得的东西,全是荫伯父之福,伯父有事,侄儿如何不舍命相陪!事情和两位堂弟不相干,侄儿独自替伯父承担。”
当下,唐璁告辞出来,和唐平去了库房,把那株四尺高的紫珊瑚树放在一张绸布上,用铁锤敲得粉碎,把绸布包上捆死了,扛起来往唐府外走,正巧唐瑜也出门,两边在府门口撞见,唐瑜问:“这心急火燎地扛了什么?怎么不叫家奴?”
唐璁不答,腾出右手拍了拍唐瑜的肩膀,道:“你娶了个好娘子,非但模样好、家世好,娶的日子也极好!”说完,扛着包袱上马去了,留下唐瑜站在原地不知所云。唐璁独自出城,一口气跑了七十多里,到了桃影河的下游,方解开绸布,把那一堆紫色粉末尽数倾入了滔滔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