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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紫珊瑚树(2 / 2)

正月初十,吴府传出讣告,说吴春岚伤重难医,夜半去世,四周街坊都惋惜不已,暗暗议论御宪台心狠手辣。甄婉在吴府陪了妹妹六日,明熙却直到出殡前夜才来,他在灵堂见到甄妙,一身丧服,略施淡妆,倒比平日浓妆可人,因问:“你姐姐呢?”

甄妙道:“她忙了一夜没闭眼,才去我房里休息。”

明熙道:“我去看看。”

甄妙道:“你难得来我家,哪里知道路?”便起了身,也不叫奴婢,自己引着明熙往后庭走。

穿过一道圆门,外庭的噪声渐渐没了。明熙跟在她身后,走过一排厢房时,见一间房门开着,里面却没人,便一把拉住甄妙,将她推入房中,顺带把门也关上了。甄妙又羞又慌,想夺门而出,却被挡住,明熙抱住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喘道:“可算得到你了!”甄妙作势捶他的胸膛,叱道:“我夫君尸骨未寒,你……”明熙笑道:“我听说胖子器小,他死了,你岂不是解脱了?”他一面拉着甄妙的手往自己下身引,一面咬她的唇,甄妙娇吟一声,酥在他的怀里。

唐璁干净利落地做了后两件事,却觉得第一件事颇为棘手。大理寺和御宪台早已势同水火、不相往来,他如何能探知薛让的心思和行动?唐璁把凡与大理寺、御宪台有交集的人都篦了一遍,终于选中了一个人。

九年前,沈歆从外地调入开元城,在大理寺任录事。沈歆幼年丧了父母,又无叔伯兄弟,是养母周氏将他抚养成人。到皇城的第二年,周氏患了麻风病,沈歆四处求医问药,终于得一个和尚诊治了,开了药方,却是二千文一两的朱砂,沈歆变卖了家当,也只够支撑两月的药用,他在皇城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大理寺找同僚借,同僚中也有清苦的,也有吝啬的,只凑了四五千文给他,又撑了半个月,便再无人愿意借他。沈歆非但买不起药,连饭食也几乎没了着落。

那日在大理寺门前,沈歆跪在地上,叩头出血,请来往的上司和同僚怜悯,借钱给他,又立血誓,必用一生俸禄偿还债务,大家都知道麻风病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都只报以同情,不肯出钱。

唐璁却正在当日就任大理寺少卿,一进府门,见沈歆情状凄惨,遂上前询问因由,他既有意收买人心,又财大气粗,当即命家奴回家取了一百金来给沈歆,声言是送,不需还。后来又请唐之弥出面,给龙朔宫尚药局打了声招呼,御医亲自来给周氏看了一次病,重开了药方,半年过后,周氏起死回生。

沈歆写得一手好判书,便被御宪台瞄上了,六年前,御宪台前任台令谭良洲上表凤阁,请旨调用沈歆,于是沈歆被挖上了沧山,后又成为薛让的得力臂膀。因为两家不和,唐璁与沈歆从此再无往来,但他相信,沈歆不会忘记他的恩情。

正月十二,唐璁独自来到皇城东南角一条小巷中。他只在八年前来过一次,早记不得是哪间了,挨家询问,问到了巷子尽头一间小小的瓦房。是周氏开的门,她还记得救命恩人,慌忙躬身肃拜,将唐璁迎进屋。唐璁把买的鲜果活鱼放下了,环视四周,只见沈家清贫,四壁无物,心道:“沈歆廉洁如往,确有古时君子之风。”

周氏请唐璁坐了,奉上热茶,道:“歆儿还在沧山,过年也不得一天闲,只怕要入夜才回来。”

唐璁笑道:“不碍事,唐璁并不是来看他,是来看夫人。”

周氏道:“托唐少卿的福,这些年身体越发好了。八年前的恩情,一直不敢忘,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想去府上道谢,只是我们贫贱人家,没见过世面,一见高门大宅的,就心怯了,怕进门踩脏了少卿家的地,何况礼物也简薄,拿出手要惹少卿家笑话,所以在府前转了几次,又走了。只好年年去庙里上香,替少卿与家人祷福祈寿,愿少卿一家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唐璁道:“夫人得空了,只管去我家里坐,我母亲这段时日也在皇城,每日闲得慌,夫人肯去陪她说说话,求之不得。”

两人问答了家常,到了晚饭时候,周氏要下厨做饭,唐璁笑道:“不如请夫人清闲半日,尝尝唐璁的厨艺如何?”

周氏忙道:“这如何使得!少卿是高官,又是贵客,怎么能下庖厨,污秽了衣裳!”

唐璁道:“不妨,唐璁刚学了切鲙的手艺,忍不住想展露一手。”说完果真去了厨房,自己杀鱼择葱,洗米煮菜,入夜后,端了一碟薄如蝉翼的鲙片上桌,又有三五个小菜。再等半刻时辰,沈歆回家来了。

沈歆见到唐璁,略感意外,却不表露出来,他要长揖行大礼,唐璁自然上前拦了。当下,唐璁奉周氏坐了上席,沈歆又请唐璁坐了左席,自己坐了右席,三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唐璁先道:“沈郎还不够孝!你既然公务缠身,怎么不买两个奴婢伺候夫人?”

周氏抢着道:“这一桩事倒怪不到他,他早说要买的,是我想着自己还能做,不必花那个冤枉钱;倒有另一桩事,真真是他不孝——若还不娶妻生孙,我就要被他气死了!唐少卿,我家是外乡人,在城里认不得谁,你人脉广,可知道哪家女儿贤良待嫁?我们也不敢高攀,只要和气好相处的人家,不嫌我们贫寒就好。”

唐璁道:“沈郎有经世之才,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小户人家哪里能配?前日我听说刘侍郎在选婿,我明日就去找他说。”

沈歆忙放下木箸,拱手道:“使不得,沈歆是农家子,愿做农人婿。”

三个人一餐饭吃了半个时辰,周氏收拾碗筷时,沈歆便道:“唐少卿还有事,我送他出门。”

周氏应道:“唐少卿慢去,改日有空再来坐。”唐璁满口答应,与沈歆出了门。

两人在巷中慢慢地走,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时事、街闻,一直走到巷口,唐璁见四下无人,方道:“我此来,原是有事向沈郎打听。”

沈歆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早猜到了唐璁的来意,只是唐璁不说,他绝不问,唐璁既然提了,他也不得不回:“是打听公务,还是私事?”

唐璁道:“是沈郎的公务,也是唐璁的私事。”

沈歆便缄口不言。

唐璁道:“昨夜我梦见一只秃鼻乌鸦在家门口哀叫,盘旋了三圈,往皇城外的东北去了,我从梦中惊醒,想了一宿,皇城东北,可不正是沧山?乌鸦报丧是大祸临头,唐璁整日惶惶不安,只好来求助沈郎,望沈郎念在往日情分上,救唐璁一命。”

沈歆心中明白,御宪台暗查唐之弥没多久,唐璁便找上门来打探消息,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沈歆至今记得在大理寺求助的窘迫,也记得唐璁相助的慷慨,他常常内疚于无力偿还那笔如山的巨债,也曾对唐璁许诺,有事时必舍命相助,可唐璁此刻要打听的,是御宪台的公事,也是国家的公事,如何能私下泄密?他夹在公私之间,左右为难。

唐璁揣摩他的神色,便知他清楚一切,遂道:“如今有人在背后拉满了弓对准唐璁,沈郎竟能眼睁睁旁观?又或者,那持弓人就是沈郎?”

沈歆眼看着地面,缓缓道:“唐少卿莫问了,沈歆权责在身,不敢渎职。”

唐璁见他坚毅,只好道:“沈郎讲公义,是我不识好歹,冒犯君子。你全当我今日没来过。”他转身上了马,又道,“方才我与夫人说话,她说到冬春之际偶犯头风,我母亲恰巧也有些治头风的药,明日我便差人送来。实是唐璁敬佩夫人养育沈郎辛苦,与此事无干。”说完拱手欲辞。

沈歆闻言,面上为难之色越发明显,他不回礼,唐璁便不走,只把他的神色盯了看。沈歆的眼光一直向地,过了良久,忽然开口问:“去年中秋前后,唐相公府上是否逃走了一个看门奴?”

唐璁闻言一惊,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沈歆却忽地伸手一压,止住了唐璁再问,拱手道:“唐少卿慢走。”说罢转身回巷去了。

“唐府看门奴向御宪台告了唐之弥的状。”

唐璁听出了这弦外之音,他在马上待了半晌,终于豁然开朗。去年中秋节前,唐之弥的确派人来告知他,府上的家奴唐和逃走了,要他布控缉拿,他却不当一回事,只在唐和家略略查抄了一番,随便在城中贴了几张通缉令,便回禀唐之弥:“只怕逃出城去了,已经通知各州留意。”就此完事。他那时如何想得到,唐和竟是此案的关键。

唐璁又气自己大意,又恨贱奴背叛,把马抽得火辣辣地疼,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大理寺,跑进后院,点了十几个人,喝道:“跟我走!”一众小吏知道又有力气活干,齐声应了,随唐璁呼啦啦冲到南城平民巷,闯进了唐和的家。

唐和虽已潜逃,他的娘子和一双儿女却还在家,唐璁原本想把他的妻小都绑走,可当他进屋晃了一圈后,却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藏在唐和妻身后的儿女,见他们一身喜庆的红缎面棉袄,又见桌上横着几条腊肉,屋角搁着一袋米,便道:“这年还过得挺热闹。”

唐和妻赔笑道:“贫贱人家,胡乱备些年货,让官家见笑了。”

唐璁问:“唐和回来过没有?”

唐和妻慌忙道:“没有,从去年逃走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唐璁点头道:“等他回来告诉他一声,唐公的气已经消了,过去的事不再追究,叫他还回唐府去当差。”

唐和妻忙跪下道:“唐公慈悲怜下,一定多福多寿。改天唐和回来了,奴家一定告诉他。”

唐璁挥挥手,带走了一班人马,刚出巷子,又点了四个人,道:“乔装改扮,去唐和家外面蹲守,日夜轮班,敢有一刻偷懒耍滑,别让我知道!”

原来唐璁上次来时,已经查抄了一遍,着实是家徒四壁,一文钱也抄不出来,今日却见母子三人红光满面,不像是遭过饥寒的样子,那童子穿的缎面衣服,绝然不是贱奴之妻买得起的,他便推想一定是唐和经常回家接济,暗自冷笑道:“薛獠牙对贱奴着实不错!”

果不其然,大理寺的探子只蹲守了四日,正月十六夜,唐和趁着夜幕从东门悄悄混进城,刚到家,他娘子便道:“前几天有唐家人来,叫你还回唐府去当差,唐公已经不怪罪你了。”

唐和却警觉,道:“我都告了他的死状,哪里回得去?”他心中越想越不对,“我不能久留,今后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说完,蹑手蹑脚拉开门往外走,还没走出三步,四个壮汉从墙头跳下来,将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连同他的妻小一并塞进木箱,搬上牛车,拉回了大理寺。

唐璁亲自坐镇,把一双五六岁的男童女童关进饿狗笼;把唐和娘子五花大绑,头摁在一盆水里;唐和则被高高吊起来,脚下燃了一堆柴,火苗烧得他的双脚吱吱作响,满房都是煳味。不到半刻,他娘子已被淹死了,丢在一边,一双孩儿被恶狗撕咬,叫声凄惨,唐和哭喊道:“饶过孩儿,奴全招,全招!”

童子立刻被拉出狗笼,火堆也被浇灭了,唐璁厉声道:“老老实实、仔仔细细供出来,敢有一句假话,我把你孩儿的肠子挑出来喂狗!”

唐和一面号哭,一面把他在唐府做门房时查看宾客的礼物、偷记在羊皮纸上、索贿郑县令不成被责罚、逃出唐府、在城中流浪不敢回家、无计可施投奔沧山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唐璁听得冷汗直冒,提起女童扔进狗笼,喝问:“羊皮纸现在何处?”

唐和哭得不成样子,道:“被薛台令收了。”

唐璁追问:“收到了哪里?”

那狗吠声、女童惨叫声传入唐和的耳朵,他不敢看,只一个劲撞头,又赌咒道:“打死奴也不知道!若有扯谎天打雷劈!求饶过孩儿!”

唐璁见他不像撒谎,便转身出了刑讯房。女童的哭叫声在身后骤然断裂了。

大理寺门口,家奴牵来三花马,唐璁却双脚发软,踩了几次马镫都踩不住,家奴只好把他托了上去。

一摞羊皮纸,八十三件贿赂事,唐之弥危在旦夕。自古朝堂斗争,断不会倒一人而止,从来是同族、同党连根拔,失去唐之弥的荫护,唐璁那些肆无忌惮的违法乱纪之事,清算只在顷刻,他如何不慌?失魂落魄往佩鱼巷而去。

唐之弥已经睡下了,听说唐璁求见,急忙翻身起床,道:“叫进来。”

唐璁一进卧室,唰地跪下,膝行到唐之弥的床前,哭道:“伯父,危矣!”当下把唐和的供词全盘复述给了唐之弥。

事件之严重远远超出了唐之弥的预料。他本以为仅凭紫珊瑚之事,薛让万万扳不倒他,可原来紫珊瑚只是九牛一毛,自己竟然还有八十二件把柄握在薛让的手里。唐之弥的记性并不如羊皮纸清楚,这八十二人都是谁,他不能全想起来;而薛让都逼出了哪些供词,又有哪些人将做人证,他更无底了。唐璁见唐之弥花白的胡须似乎有些颤抖,试探道:“伯父,快些拿主意……”

唐之弥喟然长叹,道:“还能拿什么主意?一株紫珊瑚易毁,百间宅屋、千斤金银如何毁?一个吴春岚易除,八十二个官商怎么除?”

唐璁哭得比唐和还惨,以头点地,道:“伯父不出主意,唐氏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危如累卵!前日又有捷报从坠雁关传来,大焉击退凉贼只在这几日,圣上即将凯旋,一旦薛让见到了圣上,暴风雨便来了!”

唐之弥默了顷刻,道:“你伯父能耐有限,拦不住圣上回朝的马,拉不住薛让进宫的脚。”

唐璁低喝道:“难道坐以待毙吗!伯父二十年宦海纵横,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怎能在薛让小儿面前束手无策?伯父何不拿出当年清除杜典玉一党的气魄来!”

唐之弥道:“官场厮杀,胜败不在一时的势大势小,最终逃不过一个‘道’字去。当年杜典玉擅宠弄权,我恪守成宪,他失道,我得道,故他败而我胜;如今我营私罔利,薛让廉洁奉公,他得道,我失道,胜算自然在他那边了。”

唐璁道:“伯父忌惮薛让,唐璁却不怕!”他伏到唐之弥膝下,发狠道,“只要伯父点一点头,余下的唐璁去做。”

唐之弥垂闭双目,陷入沉思。唐璁知道他内心在挣扎,丝毫不敢惊动,只暗暗揣摩他的脸色。过了许久,唐之弥缓缓睁开双目,道:“他是正三品的高官,倘若有什么意外,岂不惊动圣上?一旦彻查,我唐家三族难保;不如到此为止,唐之弥虽身败,唐家却还有救。”

唐璁急道:“伯父多虑!只消交给唐璁去做,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出纰漏!”

唐之弥喝道:“天下有哪件事真真神不知鬼不觉!我常说你们全无敬畏之心,才敢飞扬跋扈,祸胆包天!”

直身跪在床前的唐璁身子一松,坐在自己的腿肚上,气力也泄了,唐之弥看着他,又心疼道:“你这些时日为我奔忙,孝心赤诚,我都知道,何苦再把事情弄得失控,连累于你?将来有事,我一人承担,与你们不相干。”

唐璁还要再争,唐之弥拦住他的话,道:“冬夜萧肃,雨雪交加,你早些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唐璁不甘心,又道:“侄儿劝伯父再仔细考虑考虑,如今是抽刀见刃、不争即死的时候,伯父纵然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两位堂弟着想,二郎仕途正往上行,三郎年轻还未加冠,叔父若倒了,将置他们于何地?”

正说着,唐平进门道:“二郎问唐公安歇了没有,他白日在开元府遇到难办的政事,想讨唐公指点。”

唐之弥便道:“叫进来。”向唐璁道,“你先回去。天还没塌!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唐璁只好强打精神,叩头告退。他拖着酸麻的腿走出门,遇见唐瑜袖手站在廊下。唐瑜还没开口,唐璁又拍了拍他肩膀,道:“娶了好娘子又如何?”自顾自摇头走了。唐瑜一头雾水,又好气又好笑,道:“大郎失心疯了!”

正月十六日深夜,御宪台上狱,李霖一瘸一拐地走向行刑房正中悬梁的麻绳。薛让道:“李舍人若有遗言,不妨直说,好传于后世,教于后人。”

李霖道:“我敢说,只怕无人敢记。”

薛让道:“御宪台有刚直的笔吏,集贤殿有方正的史官,李舍人有何担心?薛让实话告知,非但李舍人的言论举止,就是李舍人在沧山的一切遭遇,薛让也不曾曲隐半分,会一一记录在案,留与后人评判,将来本朝史书直臣传中,必有李舍人的一席之地。”

李霖问:“薛台令可知自己将入何传?”

薛让道:“岂能逃脱酷吏传?”

李霖道:“酷吏列传千百人,谁得善终?”

薛让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李霖,往麻绳下的木墩一指,道:“李舍人请先去,薛让终有时日来相陪。九泉之下不分忠奸,李舍人若不计今日之仇,薛让必敬李舍人一杯酒。”

李霖微微一笑,朝薛让拱了拱手,拒绝了法吏的搀扶,从容站上了木墩。

李霖刚刚咽气,便有法吏匆匆进入行刑房,禀道:“城中耳目来报,唐和被大理寺的人抓走了。”

薛让这一惊不小,知道事迹已经败露,怒道:“只去半日也被抓住!是天意凑巧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速速追查!”

行刑房的墙角,一个声音道:“不用查了。”

薛让气得青筋暴起,咬紧牙关转身一看,却又愣住了。正在做行刑笔录的沈歆神情平静,他将笔搁回木砚边,解下法冠放在桌上,避席而拜,道:“沈歆泄露沧山机密,当徒七年,流放一千里,请即执行。”

薛让直觉敏锐,他虽然未与唐之弥直接交锋,却知道双方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等不及卫鸯回朝,连夜将弹劾唐之弥的奏疏送往了坠雁关。没过多久,卫鸯的内侍监甘怀恩透回风声,暗示薛让的奏疏已被半途截留,无论如何到不了御前。另一厢,几封弹劾薛让执法犯法、草菅人命的奏疏却送到了卫鸯的书案上,所幸卫鸯全神贯注于战事,未曾理会。薛让倒不恼怒,他权当自己在和唐之弥隔空互下战书,等卫鸯回宫,朝会相见,再拿出羊皮纸,请旨提审行贿人,甚至查抄唐府,好戏才算开场。

正月二十五,在凤阁的唐之弥接到了前线战报:正月十七,卫鸯亲率涅火军五万出关,大破凉军,坠雁关保卫战大获全胜。唐之弥算了算时日,想来王师已在凯旋的路上,他把迎接御驾的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以后,就回家了。

到家后,唐之弥谁也不见,独自在书房之中,点烛焚香,正襟危坐,回顾自己的一生。唐之弥自幼聪敏好学,族中同辈十二人,他最有祖父遗风,最被寄予厚望。四岁识字,八岁通五经,二十九岁状元及第,三十岁授中书舍人,四十岁授集贤殿学士,四十五岁拜相。为相第一年,大焉四面烽火未息,国疲兵败,百业凋敝,他辅佐先帝力挽危局,在外安抚睦邻,在内整顿吏治、改革军制、减轻赋役、鼓励农商,于是中原安宁,国势渐见复兴。为相第四年,西项众将力劝再攻大焉,项王道:“焉有唐之弥,不可妄动。”是为显赫一时的天下名相。

他回顾自己历次政坛斗争,除佞臣、倒权奸、治阉宦,何等慷慨得志,谁知局势颠倒,自己如今也成了别人攻击的对象。对于贪污受贿之事,唐之弥有罪感、无愧意,从祖到父,唐家历代为官都是这样做的,只是他偏偏遇上了薛让这种敢把绞绳套上王公国戚脖颈的官。唐之弥不是没想过对薛让下手,但他对卫鸯还存有一丝侥幸:任自己敛财千万,只要卫鸯不开口,薛让便动不了他。但若是暗杀薛让,三品大员出事,贪案变成命案,卫鸯定会找自己清算。唐之弥想赌一把。

夜深了,唐之弥又开始念自己的两个儿子。他虽不明说,却暗暗把唐瑜定成自己的接班人。大焉复兴伟业,绝非一代之功,将来自己归西后,谁来接续他的执政理想、施政理念?他寄望于唐瑜的成长。至于唐珝,唐之弥面上虽然严厉,心中却还是疼爱。唐珝从小到大惹了多少祸事,他也没舍得动真格打一打。去年唐珝和几个浪荡子把恭王的小公子打得鼻青脸肿,恭王把唐之弥叫去骂了半天,唐之弥回家后气得手抖眼斜,也终究没有打下一棍。何况唐珝有时也甚是招人喜欢,前年唐之弥气血两虚,奉御说要多食海蛎子炖的汤,唐珝嫌城中的海蛎子不新鲜,自己带家奴去了四千里外的东海,找渔民入海捞了几篓海蛎子,星夜兼程送回来,唐之弥喜笑颜开,汤还没喝,气血便足了。

儿子是父亲的软肋。唐之弥回想起点点滴滴的天伦之乐,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用宽袖拭泪,却怎么也拭不尽,最后,他觉得自己几近崩溃,无法独自承担这压力了,便决定见见两个儿子,把最近发生的事对他们公布,顺便交代自己的后事。他不叫家奴,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深夜的唐府静谧安详,树枝在轻快地生长新芽。唐之弥先走进唐瑜的怜玦轩,轩窗映着唐瑜读书的影子,明幽轻轻偎着他,给他添香倒茶,唐之弥看了良久,又去了唐珝的惜环院,唐珝正在院子里给猞猁狲放风,教它攀墙爬树,又搂着它说话,嘀嘀咕咕聊个不停,全然不知父亲在身后看他。

风吹冷了唐之弥的头脑,他知道话一旦说出口,唐府将不复平静,他不忍心打破这家中的祥和,不忍心把两个儿子猝不及防地推进疾风骤雨,便悄悄转身回房了——姑且让唐家再安宁几日吧。

翌日,唐之弥照常去凤阁上班,又收到前线的报告,他淡然接过阅看,本以为是说卫鸯快要抵达开元城,谁知却是另一则出人意料的消息:凉军败退时屠杀了五千降卒,全军上下大为震怒,发兵出关,誓要北凉举国血偿,卫鸯继续坐镇坠雁,暂不回朝。

唐之弥仿佛被从鬼门关暂时拉了回来,他冷汗淋漓,后仰在座椅背上。唐之弥的终点向后推迟了几个月,却也意味着这几个月内,他日日夜夜都要承受那噬骨蚀心的等死的绝望,而他一刻也不想再经历了。当下,唐之弥叫来唐璁,在他耳边说了十六个字:剪除薛让,刻不容缓,警饬谨慎,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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