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得到望都丧讯时起,在窦府的帮助下,樊儇和夜玉已经派人将家中的典藏书籍、家当装车运回了三辅。从那时起,全家都知道班家得离开雒阳了。
此时听她正式宣布,众人并未吃惊。她又看着班超道,“过去家中有汝翁秩俸维持,虽不富裕,仍勉强糊口。今得靠土里刨食,汝二人结庐居忧,全家都得饿死啊,此事勿要再提。超儿当打理田地,顶起这个家来!”
众人还未从丧事中缓过神来,听了阿母这番话,这才意识到,此时天地顷刻都变了。班家在雒阳并无房产,所住房屋乃租住别人的。此时,一家人已经只能在安陵邑靠仅有的二顷多薄地,三进院子的破烂老宅勉强度日了。
阿翁班彪逝世那一年,班固和班超年已二十二岁,一文一武,弱冠而孤。班氏宗族自秦末称雄楼烦始,后来成为前汉望族,历二百余年,到了班彪新亡之时,家道已经完全破落,成为安陵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地主。世道之变幻,人生之无常,令人唏嘘太息。
左车安顿好女公子一家,等过了“头七”后,才返回京城。
阿翁溘然逝世,让班超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感觉天顿时塌了下来。送别师傅的当晚,他一个人从安陵邑南城门走进安陵陵园内(注:安陵邑南门与陵园相通),顺着神道,又向南走了约二里(注:汉里,约四百米强)多,来到帝陵之下,坐在断垣残壁之上,望着石人石马和高大威严的楼台残柱,感到世界是那么黑暗,自己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阿翁是山,阿翁在世时,他未觉得什么。可阿翁一旦故去,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弱微小。
古往今来,人都是在亲人故去的悲痛中成长起来的。
这一晚上,班超在黑暗中想了很多。阿翁毕生愿望是续写《史记》。自己一身勇力,骨子里不想当书虫,此时不正是自己为阿母分忧,帮助兄长实现阿翁宏愿的时候了么?他望着黑暗中的原野,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侍弄好两顷薄地,决不让阿母、师母、嫂嫂、阿妹饿肚子。
想到这里,二十二岁的班超,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在家中的重要性。
冯垦是啬夫,还兼着无官秩的陵郎之职。更始之乱时,五陵原上巍峨辉煌的帝陵寝园建筑被焚毁一空。光武中兴后,光武帝刘秀下诏,对前汉十一座帝陵都进行了简单修缮,并规定由当地啬夫负管理陵园之责。
冯垦傍晚在陵园内巡视时,见班超怀抱长剑,失魂落魄、蒙蒙懂懂地走出城邑南门后,竟然一路走向高高的安陵大冢前的废墟上,他心里不放心,便悄悄跟了过来。原想等班老二寻死时自己好出来英雄一把,没想到这混蛋既不怕冷,更不怕鬼,竟然在这寒冷的冬夜静静地坐着,象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一坐便是大半夜。
陵园内树林茂密,陵墓上衰草萋萋,夜晚寒风呼啸,鬼影幢幢,令人胆寒。
熬到夜里二更时分,冯垦又冷又怕,几乎快冻僵了。他是个风流公子,晚上原想巡视陵园后到李二家,与相好大战三百合呢。没想到一点好奇,差点没把他冻死。实在打熬不住,自己只好走了出来,嘴里骂道,“班老二,汝想冻死吾耶?人家寻死都到成国渠(注:东汉时又因渠在渭水西,称小西河),扑嗵一声,哇,完事了,一了百了。唔唔,老天哪,冻死吾了,汝狗日的欲寻死,未必非得到皇陵上吧?”
冯垦虽是大户公子,也读过经书,但在安陵邑当啬夫,身处社会低层,自然雅不起来。对民间这种粗俗的语言,班二公子已经早有免疫力。丧事期间,从帝都雒阳来的班家人,早已经习惯安陵邑众邻们的乡俗和俚语氛围。
“冯兄勿要调笑,吾那有心思寻死,一家老小,今后指望吾地里刨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