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2)

锈海海面像今天这样暗涡逆旋、红浪翻滚,船员们早就习以为常了。破开浪头的“黎芙拉”号双桅帆船深一下浅一下地摇晃,如同一位臃肿的孕妇,看来她正满载值钱的货物,从锈海东方的尽头返回久别的故乡。

贝伦·纳西瑟赤露上身,推开船舱房门,坐在用渔网拉起的简易吊床上。黎芙拉是巴斯克商会最好的商船,但单间船员室里也就只够高大健壮的贝伦弯曲膝盖躺在吊床上,只要船身稍一晃动,胳膊就会碰到墙壁。

“贝伦!”

年轻的水手还没有闭上眼睛多久,房门外就传出刻薄的男声,犹如用钝刀给洋葱切片。“快去检查一下货物,听到没有?”

“呜……”贝伦在他的吊床上翻了个个,背上已经勒出了菱形的网纹。“刚刚,去过。”

“你、你知道那些蛮夷商人有多奸诈。”说话的人因浪涛声顿了顿,“说不定货物会在海水里融化。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

贝伦思忖了好久才从喉咙里发出咕哝,他想起了一个月前被外域的商人被骗走食物的事,但他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二十一天,若是货物会融化,现在早就连边角料都不剩了。

他稳稳跳下吊床,全身古铜色的肌肉抖落水珠。船舱过道里放满了木桶和沙袋,呕吐物在地板缝隙之间淌来淌去。躺在地上的那位显然是个刚出海的菜鸟,他吐得连妈都不认识,鼻腔里也满是秽物。

通往甲板的天窗就在菜鸟头上,一张长满横肉的脸正向舱内张望。那男人看到贝伦出现在视线中后,便立刻缩回脖子,不见了。

船上的货物平铺在船舱下面,仓库门在船尾地板上用生锈的铁锁锁着,贝伦不喜欢和它纠缠太久。他把船上唯二的舱门钥匙推进锁眼,然后毫不惊讶地意识到钥匙被卡住了。他强忍住怒意耐心地转动、挤压锁头,如果用力过猛让钥匙断在里面,巴斯克一定会借口拿佣金抵扣锁钱。

“呃啊!”

贝伦抽出钥匙,一脚踩在门上,正好被巴斯克听见:“贝伦?可别告诉我钥匙断了。”

贝伦没有回应巴斯克,满口不带重样的脏话。他放弃了正确的开门方法,并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它只有小拇指那般大小,装着某种透明无色的液体。贝伦用大拇指推开瓶子上的木塞,蹲下来扶着锁头,倾斜瓶身,将液体倒进锁眼里。锁眼中立刻发出轻柔地“滋滋”声,并冒出丝丝白烟。

这次贝伦轻易拉开木门,拿起墙上的火把进入仓库。仓库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宽敞,好像一直从船尾通向船头。过道两边用深蓝色的帆布盖着此次旅途运送的货物,从帆布起伏的弧度来看,这可不是什么小玩意,船体摇晃时也不见货物跟着移动。

贝伦被奇怪的闪光吸引,他翻开帆布,一排排巨大的石制火炮露出面目——我在此描述它为“石头做的”,是因为它满身灰色,如同陆地上随处可见的巨石。

石头不足以成为制作火炮的材料,只要发射一枚炮弹,石制炮管就会崩裂报废。贝伦拿指关节在炮管上敲了敲,后者竟然发出“噗通噗通”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发现指节上留下了一层灰,炮管上闪烁晶亮的蓝色微光。

贝伦就像在昏暗的仓库中看到了一位妙龄女子一样,他俯下身,用整个手掌摩挲珍贵的货物,灰质层成粉末状落在地上,一整片蓝宝石般的透明物质将贝伦手上投下的火光映成粼粼的海面。

“黎芙拉”号的甲板尤其宽阔大气,其中刻满了奥术大师的杰作,虽然这让它看上去有些令人头晕目眩。一个肥成圆球的男人沿着那些纹路滚来滚去——请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那难以分辨的大腿赘肉早就和肚腩融为一体了,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解手的。为了让他能够在甲板与船舱之间自由进出,黎芙拉的楼梯口被做得又宽又深,夜里摔死过不少矫健的水手。

这位姓巴斯克的富豪正时不时向“摔死人”号的舱内张望,他最得力的助手贝伦自从进了仓库就再也没有出来,他很担心他的……货物。满嘴罂粟壳的船长瞥了他一眼:“老爷,要是真的不放心,就下去看看吧。”这大块头明显扰乱了他的航海思绪,毕竟任谁都无法相信,王国内罕见的双桅帆船上竟然连个舵手都没有,需要船长亲自开船。

“你说得对。”巴斯克重复了两遍才走向楼梯口,不管他有没有伸腿,看上去都像是跳下去的,

这位双桅大帆船的主人挤过对他来说逼仄的通道,发现尽头的仓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顿时气得直跺脚,呕吐物在踩踏声中发出噗通声。“贝伦!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头儿。”贝伦从仓库里探出脑袋。

“那就快点出来,锁好门。”巴斯克额头上冷汗夹着热汗。“那是赛克罗亲王的货,别搞砸了。来,这是奖励。”

巴斯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一种穷人想用也用不到的玩意。贝伦毫无情感的蓝色瞳仁里忽然冒出光芒,从巴斯克手里抢走羊皮纸,然后卷成一卷捧在手里。

“赛克罗,亲王?”贝伦发出老牛低鸣一般的声音。“大炮,打仗。”

“打仗不一定是坏事,”巴斯克现在又要爬回甲板了,“我们是商人,就要拿钱办事,听懂了吗。过来,帮我一把……我抓不到楼梯。”

此时的甲板上,船长站在舵盘后面,如一位演奏家一样挥舞手臂,舵盘快速旋转,企图让黎芙拉远离暗涡。现在是凌晨时分,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从船长身后升起,把这艘镶金边的阔气海船照出金黄色来。但在这之前,船长已经看到了远处连成一线的阴影,他拉动身旁的铃铛:“让奴隶们加把劲!我已经看到白金湾的港口了!”

只要进入港口,黎芙拉上的所有船员就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并将得到巴斯克的奖赏。

“这次旅行,你们做得不错!”巴斯克手中拿着名为“泔水酒”的苦味发酵饮料,站在水手中间振臂高呼。“我要给你们每人两枚银币,去找法卫城里最贵的姑娘,然后大声说:‘嘿,这是我的老板巴斯克付我的佣金!’,听到了吗!”

“如果再去玩法卫女人,那我全身就都是鱼腥味了!”一名水手的粗口引众人发笑,“我要去狮卫城,‘干燥的’薇尔琴小姐需要我!”

“哦呕……今天的酒太劲了。”巴斯克仰起脖子喝干泔水酒,尿液一样的粘稠汁水流进他的双下巴之间,“这个玩笑太没品了,别让阿奇听到……否则、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即将归家的愉悦令全王国有名的大富豪敞开心怀狂欢,喝下不上台面的劣质苦酒,数月的海上生活不过是一场宿醉。只有小酌即止的船长先生还清楚地知道,即使那海岸一般的阴影就贴在自己的鼻子上,黎芙拉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旅途要走。

船长先生又拉了拉船铃,铃声如同有形体一般发出蓝光,化为微风透过船体直达船底。船舱镂空的地板下还有一层低矮的空间,左右各十七名衣不蔽体的奴隶正拼命摇动船桨。

奴隶处境恶劣,用铁丝绞成的天花板隔层里流下水手们的排泄物,直接落在他们身上,臭气充斥着他们的鼻腔。如果他们想要偷懒或导致船速变慢,偶尔路过的船员就会猛踩铁网隔层。

他们听到甲板层的欢呼,以为可以趁机偷懒,没想到船长的声音吹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不要偷懒!我们就在漩涡之间,给我用力划!”

有了这个船铃,船长可以把精力完全放在驾驶船只上,巴斯克也省了一笔水手钱,这多亏了贝伦。这位深受黎芙拉上所有人喜爱的年轻人此时就坐在舵盘边上,醉醺醺地把玩船铃。

他随意摇动绳子,船长的上一句命令就不停地传到船底,连起来时就像不会停止的回音。船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真神奇,要是能做出好几个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卖品。”贝伦半瘫在地上。

“是非卖品,我的孩子。”船长脸红了。“祝我们旅途顺利,天佑查美伦!”

贝伦好似听懂了一般举起酒杯,不慎将酒水洒得到处都是。“查美伦,大炮,打仗。”

船长微微抬头,看到的不是漆黑的海面,而是遥远的记忆。“打仗的时代过去了。嘿,你知道什么是‘打仗’?”

“读过,书上。”

“你还会识字?好家伙,真不得了,看上去像个白痴却会看书。”船长的视线更加模糊了,“我儿子比你小六岁,我想找个人教他识字,但他非要像我一样当个水手。他现在在‘角鲸’上当兵。”

“咕噜咕噜……呼……”

贝伦已经快要睡去,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是对于船长先生的尊敬。黎芙拉在几个暗涡之间吃力地扭动,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所有危机。年轻的水手跟着来回滚动,就快要跌下平台,船长正在聚精会神地把握舵盘,没有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形。

噗通。

贝伦梦到自己从圣徒山顶飞身越下,一个激灵睁开被酒气迷住的双眼。他发现自己倒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平台上的船长还在和暗涡斗勇。

“噗通。”

“呃?”船长听到贝伦在发出怪声。

“噗通!”

“你在发什么鬼声。”船长吐出罂粟壳渣滓,“要睡就回去睡。”

“嘘!”贝伦半举紧握的拳头,趴在地上用嘴型警告船长,“呼吸,屏住!”

浪涛震耳欲聋,海上男儿之间总有心照不宣的能力。船长立刻断绝气息,半蹲下来操纵黎芙拉。贝伦探头张望,除了狂躁的乱风,甲板上没有任何异样。他从腰间的的皮带上解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瓶子,然后转身奋力扔向船尾。

噗通。

易碎的玻璃瓶没有如往常一样发出贝伦熟知的碎裂声,而是被某种怪异的落水声掩盖。贝伦睁大了眼睛回头与船长对视,后者像见了鬼一样脸色发白,并朝贝伦点点头:有什么东西在船上,还试着掩盖自己的踪迹!

在大海上纵横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人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有可能是鱼,有可能是人,还有可能是某种更加糟糕的东西。贝伦靠在舵台下的墙上,那里有几把捕鲸用的鱼叉,它带有倒钩,杀伤力惊人。他们已经憋气足足一分钟,破裂的玻璃瓶中飘出的粉尘在黑夜中成暗红色,顺着强劲的西风布满黎芙拉的全身,但风力过猛,暗红色很快就消失了。

“啊!”

超出人耳承受极限的尖叫声突然从船体四面八方涌来,船长和贝伦痛苦地捂住耳朵,鱼叉落在甲板上。一个长有鱼尾的影子从水下“噗通”一声高高跃起,用自己那人一样的上半身遮住半圆的月亮。

那影子来得太快,舵台上的船长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淡红色的肠子被整条拉入夜色,惨叫声在海浪中显得过于虚弱。

贝伦重新抄起鱼叉,转身跳起,用单手抓住平台边缘翻身上去。他看到船长的腹部像天窗一样大开,肚皮耷拉在一边,布满血丝的脏器上有一圈粗暴撕扯形成裂痕。月下的怪物发出两道青绿色的冷光,鱼尾胡乱扑腾,发出“噗通噗通”的拍水声。

年轻的水手感到胃里翻腾不已,咀嚼肉片的声音像蠕虫一样钻进他的耳窝,听上去多汁又可口。贝伦疯狂呼吸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什么都看不清。那怪物已经吃完了肠子和别的什么,趴下身体一头钻进船长空洞的腹部。贝伦再也忍不住了,呜哇一声吐了一地。

锈海上空黑色的云层慢慢聚集,狂风变得没有规律。无人操纵的舵盘开始自行旋转,如果没有人阻止它,它就会把整条船都带入逆旋的涡流。甲板下的水手和富豪已经烂醉如泥,任凭旋转的船身令他们翻来倒去。一双双绿色的光芒盖过火光,犹如海藻布满船舱。

更多怪物爬了上来,贝伦听到拍水声不绝于耳,至少有二十条——不,至少有一百条。它们匍匐在船底,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撼动黎芙拉的身体,让整条船都朝向漩涡。贝伦手脚并用爬上舵台,他必须代替船长控制黎芙拉。舵盘被贝伦一手挡住,终于不再疯狂旋转,但贝伦感到巨大的力量正在反抗他,手臂快要被舵盘扯断。他咬紧牙关嘶吼一声,额头的青筋快要爆开,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松开了手臂,贝伦倒退着跌坐下去,舵盘重新飞速旋转起来。

船长身上的怪物已经快要将尸体吃空,腹部微微隆起。它似乎不喜欢吃皮和骨头,从口中吐出血肉以外的粘稠物,开始寻找新的食物。贝伦忍住尾骨碎裂般的剧痛站起来,拿起一旁的火把。火光在怪物面前一晃而过,那怪物长着两颗锋利的尖牙,破开水蓝色的皮肤与鼻孔齐高。他没有看到这家伙的下巴,只有牙齿牙齿牙齿,牙缝里还是牙齿。贝伦吓得扔掉火把,他后悔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脱手而出的火把被贝伦踢进船舱入口,他祈祷那里足够干燥并引发火灾,可以叫醒那些酒鬼。怪物不给年轻的水手等待的时间,发出一声类似咒语的叫声,贝伦感觉头痛欲裂,蜷缩在地上保护自己,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冰冷又一阵滚烫,贝伦的背脊被怪物的利爪削开一层皮。

贝伦佝偻着身子抱头逃窜,他和海盗搏斗,和鲸鱼角力,却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可怕的怪物。他被一具尸体绊住脚步,船长的脸上糊满了各种颜色的粘稠物,在他空洞的眼窝和口中泛起淡色的泡泡。贝伦惊恐地找到自己丢在角落的酒杯,被他们当作泔水酒喝下的汁液和尸体上的泡泡简直就是一个杂种吐出来的。

贝伦突然感到胃里疼痛难忍,但第一声惨叫不是他发出来的。船舱里的水手终于因腹痛而醒来,他们扶着立柱狂吐不已,几乎要把内脏全部呕出来。“该死,我都吃了什么?”

呕吐物顺着铁网漏到划船奴隶的脸上,他厌恶地抹了一把,却摸到一个正在跳动的小家伙。缩小版的怪物蜷缩在一个豌豆荚大小的扁长绿色薄膜里,还在奴隶手上动了动它的鱼尾。

“怪物!”

奴隶扔掉船桨的同时,仓库里的酒桶噗通一声崩裂开来,几条怪物爬出仓库,一口咬下一名船员的脑袋。水手们来不及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们拿起武器,吐到虚脱的身体根本地方不住凶猛的撕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变成肉片。

贝伦扣着自己的舌根,已经吐到分不清天空和海面,但他已经开始吐一些清澈的胃液。他感觉自己有力气了,拿起鱼叉准备战斗。

一条怪物朝贝伦扭来,它的上半身只到贝伦的心口,但它突然用鱼尾将自己撑了起来,贝伦立刻什么都看不清了,下意识地伸手格挡。怪物两手利爪被鱼叉挡住,贝伦听见金属刮擦的声音,感觉鱼叉随时都会折断。怪物耷拉脑袋朝贝伦啃去,它的背脊扭曲成九十度,正好把没有下巴的下颚送到贝伦面前。贝伦在整张正脸被彻底啃掉之前仰头倒地,狼狈地爬开。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怪物的身体,触感就如同巨大的剑鱼,肉质又厚又充满弹力,也能一举把人撞死。贝伦摆出捕鲸时投掷鱼叉的姿态,船体倾斜、狂风不定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出手,他只有一次机会。

但他还是做了!贝伦用尽全力,屈膝、抡臂、前倾身体掷出鱼叉,手臂在离开鱼叉后发出破空的呜咽声。钢铁尖头的鱼叉笔直刺向尚未爬起的怪物,海与船的神诺帝梭这一次眷顾了他的水手!鱼叉穿透怪物的脑袋钉进了墙壁里,那怪物发出凄厉的嘶鸣,双手胡乱扒拉鱼叉柄,没有办法把它推出体外,最后挣扎着颤动两下,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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