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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入禁(1 / 2)

高天彝道:“谁说不是呢。来,下官先敬公子一杯。”裴继欢喝了,又问道:“晋王手下如此藏污纳垢,皇上也不管管他么?”

高天彝接着道:“公子大概不知道皇上的病越来越重了吧?”裴继欢听了,先是一惊,接着心下不禁一阵凄恻。上次受伤离开京师时,他看到唐太宗的脸上浮现出暗淡的潮红之色,那正是气脉衰竭、又错服了药物、脉症虚浮的表象,按说这样的气象至多熬得过一年,就必然病入膏肓、难免一命呜呼的。那时裴继欢身受重伤,无暇他顾,皇上也并没有要惩戒伤他的晋王的意思,他哪有机会还能问起皇上的身体?如今所见,果然如他所料,皇上可能留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偏偏晋王把持朝政之后,皇上对外音书不通,身体的状况只有身边几个宠妃和大内卫士才知道。大理寺总管府兼管大内卫士,高天彝又是高士廉的侄子,是个极为认真的人,所有的消息都是他亲眼目睹,决不肯听半句传言。

司空霸道:“这也是我们这帮老臣的‘末日’来了。皇上体念为官不易,对下属臣僚颇为宽放,比如我们吧,本职职分所在做得恰如其分便是,并不要求太多。兄弟们感怀皇上,无不用心效死,可怜如今皇上病重,只有一个大杨妃(吴王李恪生母)守在病榻前,日夜垂泪,满朝文武,无人上前。上月鄂国公怒闯禁宫,要见皇上一面,险些被以造反为名给逮捕下狱,若非鄂国公有高祖御赐金鞭,打死几个大理寺的,只怕这风波还要闹到更大些。――这不眼睁睁又是‘齐桓公诸子围宫之祸’么?”(齐桓公乃春秋五霸之首,英雄一世,曾九匡天下,六合诸侯,攻山戎,徙流沙,存卫复燕,作下赫赫功勋。但死前诸子争嗣,齐国大乱,桓公死得凄凉,临死前只有一个曾被他偶然临幸过的晏娥儿相守。桓公去世,晏娥儿也以身殉死,两人死后,尸虫散出宫外,才为人所发觉。此处以齐桓公之死寓以太宗将亡的凄凉晚景,作者按。)

裴继欢虽然恨过唐太宗为权势天下杀害他的父母,但毕竟骨肉相连,何况唐太宗英雄盖世,并不怕裴继欢报仇杀他,而是有心接他回京,令他接续陇西香火,裴继欢在红拂女和宇文冲等人的暗中劝导下逐渐放弃了报仇的念头,为的就是不愿意杀掉一个明君而令天下大乱。但他没想到他离开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唐太宗的病情已是如此严重,宫禁竟然为晋王所把持,连大臣和皇子要见太宗一面,也被晋王无礼阻挠了。想必太宗也没想到那个“柔弱孝顺”的晋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司空霸望了他一眼,说道:“你不信么?好,下官问你,夫子之教,以何为重?”裴继欢道:“司空大人这是在笑话我了。礼、义、廉、耻、忠、孝、节、悌,乃是人子人臣的本分,在下虽然读书不多,这八个字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司空霸“哼”了一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这八个字的道理的。”秦士岳道:“老四(大内四怪以宇文冲为长,秦士岳其次,高天彝再次,司空霸居末),这件事陇西公子没什么错,你何必怪责他?”司空霸冷笑道:“老二,你说错了,陇西公子仁义之名在于我心,我不会怪责公子,我只是替皇上感到不平罢了!”高天彝道:“公子是仁义大侠,你当着公子的面说这样指桑骂槐的话,这不是不给公子面子么?还不快给公子倒酒赔罪?”司空霸沉吟片刻,倒了一杯酒,忽然单膝跪下,把酒杯举过头,大声道:“我司空霸是个莽夫,做惯了狗奴才,不会说话,请公子原谅!请公子看在咱们往日相识的份上,代我们和满朝文武百官,进宫去看看皇上!”裴继欢赶忙把他扶起,道:“不用司空兄如此,我也要进宫去看皇上一眼、见他最后一面的,何必如此?”

高天彝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晋王府传出来的消息,自从鄂国公(尉迟敬德)大闹金水桥之后,晋王暗中传令,在宫墙内外布下了神射营的劲卒,再有大臣乱闯宫禁,不用报问,神射营是可以将来人就地格杀的。”裴继欢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桌子,怒道:“岂有此理,他这是要灭绝人伦么?!”

高天彝面色沉重,道:“公子可知道神射营的统领指挥是谁?”裴继欢眼光一扫,见秦士岳与司空霸两人面色有异,问道:“是谁?”高天彝道:“乃是舍弟高纲,他巴结晋王已经很久了,晋王理政,就把他从巡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调任神射营统领。巡城兵马司原本是京兆尹治下,自从‘七面佛’章野狐出禁入府(从大内出来,到府衙任官),担任大理寺总管府大总管的职务之后,巡城兵马司就从京兆尹制下脱离,转附大理寺总管府。巡城兵马司的正副指挥使以前充其量不过六品小衔,但神射营却是‘天策上将’亲自担任统领的要害部门,负责京师治乱,权力很大,统领的官职和俸禄,和当朝二品没什么区别,还不用参与国事,既是个肥缺,又是个有权的部门。高纲暗中和晋王勾结,连家里人也都瞒过了。”

秦士岳道:“神射营替代了皇上原先定下的‘大将巡禁’的制度,原来把守禁宫的御林三军被神射营所取代,这下,大臣和皇子们想见见皇上,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宛如鄂国公所为,他就算进了禁宫,只怕不用等到见到皇上,就被神射营的人给射死了。”

“大将巡禁”并非大唐的宫廷制度,而是唐太宗身居九重之后,为避免不能和当年的天策秦王府的众将时常相见而生疏,特意制定的守卫制度。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在这一制度的笼罩之下,每月轮换一人率领禁卫和御林军守禁值班。裴继欢第一次入宫刺杀唐太宗时,遇见的就是褒国公段志玄。后来裴继欢向红拂女问起,才知红拂女当年也在“大将巡禁”的名单之中,那是因为红拂女不但是京兆尹的第一把手,丈夫李靖常年领兵镇边不在京师,红拂女为免闲话,自告奋勇请旨入巡,因此深得唐太宗的嘉许。

裴继欢道:“区区宫禁难不住我,我今晚就带紫鸢就进宫去见一见皇上。谁要阻拦,那就是和死过不去了。”他虽是一介布衣,但“陇西公子”之名乃唐太宗还未见到裴继欢之前就亲手写在纸上颁赐下来的,无如等同于一个赐封,高天彝三人从泰山上“押解”裴继欢到京师,一路上就是以“陇西公子”称呼他,这个名字是唐太宗对他血脉承系的认可,无外乎更是对他江湖身份的皇家首肯,京师之中的文武大臣,无人不知这名字的来由,以这个身份入见太宗,当无不妥。

秦士岳却仍是担忧,道:“如今宫内宫外没了我们的眼线;公子贸然进宫,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如何过意得去?”霍紫鸢问道:“禁宫守卫,哪个位置最为薄弱?”高天彝道:“谈不上薄弱之处。我们都觉奇怪,晋王文武资质都不算优等,为何满城布兵,竟能做到毫无破绽?后来才知,原来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个混账帮了他的忙。皇上病重之后移居含风殿养病,那里地方偏僻,出入路极少,守卫森严,含风殿一旦有事,很容易就被人发觉,因此公子去时,千万小心,咱们兄弟就在去往大明宫的路上等着公子回来。”

裴继欢道:“不必。你们到现在为止还是官府的身份,我不愿拖累了三位,请三位不用担心了。”秦士岳忽道:“含风殿西面,是一小片内湖,湖上有石画舫,皇上身体好时,经常和大臣在此饮酒赋诗,此处许是弱点,公子可取路于此。”起身开门,问小二取了纸笔来,片刻画成一张草图递给裴继欢,道:“以下官所见,神射营虽然密布禁宫之中,因高纲并不熟悉内卫,因此守卫当不如以前严谨。这张草图,标注了以前的要害位置,公子宜审慎而入才是。”

裴继欢接了图贴身放好,拱手道:“在下入宫回来,再找三位相聚。”

秦士岳摆手道:“不可。咱们哥儿三个,已打算今日就去辞职,公子此行,其实是代我等行臣子之礼,日后江湖辽远,有无相见之日,要看缘分了。咱们兄弟为官多年,未曾贪赃枉法,小有积蓄,合伙在太湖买了一片小岛,以为退休之后闲居之所,公子若是路过,可来望我们一眼,也就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了。”辞别之意,恻恻于言表之外,裴继欢心头一阵黯然,也不好多说什么,筛了四杯残酒,举杯道:“小弟借花献佛,替三位尊兄饯行。”三人接酒喝了,互道珍重,下楼各自去了。

三人走后,霍紫鸢问道:“继欢哥哥,你心意如何?”裴继欢道:“二叔虽然是我的杀父仇人,但人死如灯灭,到了弥留之际,作为我父亲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不去看看他。”霍紫鸢把头轻轻埋在他胸口,幽幽地道:“我最爱的就是你这一点,深明大义。”裴继欢拥着她,轻轻叹道:“可见王霸之业,到头来终究难免成空,就算你做下多大功业,到底难逃那一时,荣华富贵,都成粪土,可见张妈妈劝我远行江湖,并非毫无道理。”

悦来客栈乃是全国连锁的最大的客栈,不但提供酒水吃食,豪华的房间也是它的一大特色,开席之前,司空霸已经去楼下定了一处房间,给忙了一夜的裴继欢和霍紫鸢休息,正好派上用场,两人叫小二上来收拾了,自到房中,相拥而卧。这一睡两人都几乎无梦,从上午一直睡到掌灯时分方起。

裴继欢还未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就曾夜入禁城,只是他当时到禁城中,纯是为了好奇开心,并无他意,相比此刻心境,当是天壤之别。两人待到月上柳梢,换了夜行衣蒙了脸,从客栈后窗轻轻跳下,躲避路边灯笼光线,选着背光的民居屋顶,纵跃飞腾。悦来客栈在开远门内,到禁宫并不太远,两人轻轻易易绕过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禁城,先找了一处僻静所在,向外窥探。

唐太宗一生节俭,直到晚年,方始奢靡,那含风殿乃在太液池边,两人依着秦士岳画的草图,轻车熟路摸了过去,找着一处假山,潜伏在黑暗之中。那假山山体高大,山腹中空,正好藏人。透过假山空隙,但见含风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幕,金箔为柱。六尺宽的沉香床边悬着鲛绡宝帐,帐上遍绣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云山幻海一般。榻上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珠,熠熠生光,宛若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但见那沉香床上,静静卧着一位帝王。但见他脸颊消瘦,须眉灰白,闭目沉沉睡着。

玄武门事变,太子建成及三弟元吉事败,阖家抄斩,罪及九族,两府老幼,无一幸免,如今只剩得太宗一个,也算孤冷凄清,堪堪地令人嗟叹。含风殿虽大,却并无一人防卫,几个宫娥太监,年老体衰,往来无声。裴继欢想道:“身在高处不胜寒。这大概就是帝王的孤独之处了吧!”心头不禁微微一酸。

霍紫鸢周围仔细打量了好久才说:“周围没人,也看不出有埋伏的迹象。你想去见见他吗?”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裴继欢的手背。裴继欢点头道:“来都来了,哪怕千军万马,我也应当兑现承诺。我答应过他在他走之前一定会来见他一面。”

霍紫鸢道:“好吧。交给我了。我先出去动动手脚。”幽冥神教的迷魂香十分厉害,不过只有两个时辰的效力。一入夜,一进入黑暗,就是幽冥教主的世界,裴继欢在假山洞里,看着她捷如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过含风殿前的空地,轻轻闪到黑暗里。黑暗中亮起了一点火星,一股淡淡的青烟从暗处飘出来,不一会儿,正在殿中做事的太监宫娥全都慢慢软倒在地。

“好!”裴继欢心里赞道。霍紫鸢从黑暗中露出半张白玉般的脸颊,对着他招了招手。裴继欢从假山洞里闪出,两三个起落,飞燕般穿进了含风殿。

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就外表看来,年纪大概在五十二三岁之间,颧骨潮红未退,双目微闭,正在静静地睡着。他的前额有两道浅浅的皱纹,虽是躺着,却依然显得身子很高,两只白瘦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凸出,显得很有力。这双手不但扫平了天下,把黎民百姓都带入了平和的年代,而且在这双手的主持下,当政的二十多年里四海?N平,黎民富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同时也是这双手,发动了震惊四海的玄武门事变,夺走了裴继欢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应当属于他的王侯之位。

但这双手的主人,却是裴继欢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长辈亲人了。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半跪在床边,伸出手去,轻轻地握着这只微显冰凉的手,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这只手上传来,瞬间散布到他全身各处。

霍紫鸢从怀里掏出一支类似信香的东西出来,放在蜡烛上点燃,轻轻地把烟气吹向床上的这位亘古帝王。

“皇上,皇上。”裴继欢见他眼皮微微一动,立刻轻声呼唤。

“哦,是你,你回来了?”太宗身体微微一震,睁开双眼,缓缓回头,望着他的眼睛:“来看我,为何,为何打扮成这副样子?”他咳嗽一声,手撑床沿,在裴继欢的帮助下坐了起来,霍紫鸢赶忙在他背后垫上一床软被,让他感觉得更舒服一点。

太宗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想不到,想不到你还会回来看我,还带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来看我。”他是一代明君,一见霍紫鸢小鸟依人般地站在裴继欢身边,立刻就猜到了她的“身份”――那无如就是不久的将来,将要成为侄儿媳妇的女子了。霍紫鸢听到他的话,白皙如玉的脸红了一下,并没反对他的话。

太宗招了招手:“来,你们俩,都坐下。”

裴继欢张口想说什么,太宗举手制止,叹道:“别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想管他。大唐的基业自龙城起兵,早有定数,即便他再胡作非为,也是我的亲生儿子。除了恨铁不成钢,我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说,作为皇帝,我做到了让黎民休养生息这比炀帝在世,还稍微算好。但作为父亲,我不称职,可惜,可惜观音去得太早,无法替我分忧了。”

他眼睛望着霍紫鸢,点了点头,道:“很像,很像。你是傅青衣的女儿,是不是?”

两个年轻人都忍不住想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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