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变异(1 / 2)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卡斯特尔维特洛曾说:“在明明只有几小时的演出时间里,不可能叫观众相信剧情已过了几昼夜,他们拒绝受骗。”这就是在用生活中的感知要求剧场感知,把两者混同了。生活中,人们当然不愿意接受对时间的不合情理的夸张和压缩,但在剧场里,人们愿意在几小时里看到几昼夜,以至于更长的事态发展。与卡斯特尔维特洛的断言相反,观众宁肯“受骗”。

把剧场感知与生活感知混同起来,是古典主义“三一律”的一个重要根源。考其理论渊源,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尽管古典主义者对亚里士多德的曲解和绝对化是明显的。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模仿并非要求艺术照搬生活,他曾申述过艺术要比生活和历史更具有普遍性、更具有哲学意味的原理,但是,这主要是指内容上的差别。亚里士多德没有在感知特点上把生活与艺术区别开来,这就给了他的不高明的后继者以曲解的缝隙。在没有认识到剧场感知特殊性的情况下,“三一律”的卫护者们经常以生活感知的标准来攻讦一切有所变异的举动。

用几分钟时间表现一个漫长的夜晚,观众并不嫌其短;瞬间的“灵机一动”,被配上了大段内心独白慢慢倾吐,观众并不嫌其长;千里之遥并列于一台,观众并不责其假;几步之距竟徘徊良久,观众并不怪其慢。生活中那口相当准确的“感知之钟”到哪里去了呢?显然有一种新的感知标准统治着剧场里的观众。

剧场感知,也就是以心理经验为基准的感知,带有明显的相对性。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以客观或公认的时间和空间坐标作为感知的主要内容和衡量标准,在戏剧中,观众感知的是“主观感受时空”,其标准既不客观,也不稳定。

茨威格

茨威格曾在小说《象棋的故事》中出色地描述了主观感受时间。B博士被纳粹分子单独监禁在一个房间里,沉没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空虚”里,整天等着发生一点什么事,但什么也不发生。作家写道:“在失去了时间和空间概念的情况下,一般时间到底有多长,谁也没法描述、测定或是举例说明。”后来,B博士偶尔得到一本棋谱,不仅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自己与自己下起盲棋来。棋瘾越来越大,几乎产生了一种煎迫感,兴奋得连静坐一会儿都不行。据B博士后来回忆:“就连看守来打扫囚室的那一刻钟,给我送饭来的那一两分钟,也把我折腾得火辣辣地烦躁。有时候那一盒吃的搁到晚上还没动,我下棋下得都忘了吃了。”这种时间感受,既怪异又可信。

坐在剧场中的观众,也有点像囚禁在房间中的B博士,因为他们也失去了客观时间标准。纳粹分子抄走了B博士的怀表,戏剧家却使观众忘记了自己带着的怀表。某些平庸的古典主义者仔细地计算着每一幕戏的剧情时间,力图使之匀称,这是徒劳的,因为他们给观众所划定的时间绝不等于观众感受到的时间。对此,狄德罗曾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过这样一段话:

如果一幕中内容空虚而台词充斥,总是会嫌太长的;如果台词和情节使观众忘记了时间,那么它就够短的了。难道会有人拿着钟表看戏吗?主要在乎观众的感觉;而您却在计算着页数和行数。

比狄德罗稍晚一个时期,赫尔德进一步嘲笑了在剧场中看怀表的人。他说,“一个人如果看完了一场戏,就要看看他的怀表,考虑这一场的情节能否在这样一段时间之间发生”,“会以此为其主要快乐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如果一个戏剧家也染有此等恶习,喜欢把剧情时间局限在观剧的那段客观时间里,那就更糟了,“他是一个可怜的掌礼官!是剧院的杂役人员,不是创造者、诗人、戏剧之神!”赫尔德以咄咄逼人的言辞写道:

空间和时间本身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是最相对的东西,为存在、动作、激情、思想的过程以及主观上和客观上的注意程度所制约,这一点难道还用得着对世界上任何人加以证明吗?好心肠的在观剧时看钟表的人哪,难道你在你的生活中从来没有感觉到,有时候对你来说几个钟头变成了几个瞬间,几天变成了几个钟头,反之,也有时候几个钟头变成了几天,几段值夜时间变成了几年?……你没有感觉到,比起动作、比起心灵活动所产生的作用和必然产生的作用来,地点和时间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东西,是虚幻的影子吗?你没有感觉到,随意给自己创造空间、世界和时间标准的,只是这个心灵吗?

赫尔德

赫尔德认为,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主动掌握心理时间标准的典范。莎士比亚许多剧作的开头部分,事件的发展十分缓慢,就像弹簧尚未发动,一切还很费力。事件本身花费的时间也许不多,但观众在心理上还有陌生感和阻隔感,非要耗费一些摩擦、等待、引导的时间不可。此时的剧场时间,就须化快为慢。但是,随着事件的发展,前进速度、变化频率越来越快,话语越来越简短,动作和激情越来越迅捷奔放,及至戏的末尾,一切风驰电掣急转直下,许许多多本该要在很长时间逐一发生的事,都一并涌现于顷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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