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这么说来,文化教育的终极意义很值得怀疑?
答:正因为有些文化教育削减了人们的“赤子之心”,所以就需要有另外一种文化教育来抗衡,让人在更高意义上恢复本真。简单说来,有人在堆积障碍,有人在排除障碍。但在多数情况下,前一种人比后一种人更风光。
问:这不是很悲哀吗?
答:就像都市之夜,最风光的一定是经销商和消费者,而不是清道夫。经销和消费的时间一长,再好的东西也会变成城市垃圾和身体垃圾。
我考察世界各大古文明遗址,发觉文明历史越长的地方现在情况越坏,几乎成了一种“反比例定律”。我想,那是几千年来“经销商”和“消费者”太多了,而“清道夫”却已伤残凋零。最后,真正伤残凋零的是那些都市、那些地区、那些国家、那些文明。
问:我听您多次说过,中华文明是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湮灭和中断的,难道它一直拥有足够的“清道夫”吗?
答:中国第一个哲学家老子就是一位伟大的“清道夫”,他的文化遗嘱就是永远做减法,走向极简。
由他领头,诸子百家中没有一家是复杂的。这个起点,造成了中国文化早期的“轻装”状态。后来越来越臃肿,因此也越来越迟钝,再要找“清道夫”就很难了。
幸好,中国文化的体量巨大,由此产生了一种自我荡涤作用。这就像大海,算起来每天有多少垃圾倾注在里边,却因为大,日夜翻卷、移动而自我净化,构成了一切小逻辑都解释不了的“体量逻辑”。
问:您所说的“体量逻辑”很深刻。体量大,除了空间,还有人口。在中国,很多文化史、思想史上的复杂事件民众并不知道,因为文盲的比例十分惊人。不少人把这种现象看成是落后,向往着西方那些沙龙、学派直接影响广大民众的情景。我猜想秋雨老师未必这么认为,您甚至会觉得,中国民众对学理的隔膜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是吗?
答:你很棒。从古到今,中国民众对于抽象学理缺少“消费欲望”。几千年来他们只记住不多的几句圣人教言,自在度日。那些评古论道、咬文嚼字的人,与千家炊烟、万家灯火关系不深。如果这些人成了气候,空论、激论、偏论泛滥,对谁也没有好处。
总之,根子上的农耕文明使中国民众很难信奉一切离开脚下大地太远、离开直觉经验太远的东西。躲避灌输,不喜喂食,有可能是生命的一种自救。
天下高寿之人,大多简食薄饮。中华老矣,回首渺茫生平,能够活下来的原因之一,是不喜欢文化上的浓脂厚味、巍楼巨厦。
问:既然中国文化对高深学理比较淡漠,它又通过什么方式把民众的直觉经验与大道人心融合在一起?
答:艺术。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归向,有的归向于宗教,有的归向于征战,有的归向于科学,有的归向于政治,有的归向于自然,而中国文化,则归向于艺术。请你们注意孔子在《论语》中对于这个问题的两度概括。第一度概括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第二度概括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就是通过修身的方式获得人格享受。李泽厚先生把“游于艺”、“成于乐”说成是“人格的完成”,我很赞同。
问:中国很多人都习惯性地把文化看成是政治的附庸,您说中国文化在本质上更偏向艺术,我听起来有点儿新奇。但是细想之下确实也有道理,中国的唐诗、宋词在社会上的普及程度,在其他国家很难想象。李白、杜甫、苏东坡,一直是历代最流行的“公众人物”,远远超过帝王将相。连政治人物李煜,风传世间的也是他作为艺术家的一面。这些,能不能佐证您的观点?
答:可以,但事情比你所说的这一切更深刻。按照古代圣哲对于中国文化的设计,“礼乐”二字,是中国文化的主干传统。除了“乐”,连“礼”也是艺术化、表演化、程式化的行为方式。因此,所谓“礼乐传统”,也就是古代圣哲为中国社会构思的一种“美的宗教”。
问:您多次说过,我们目前在攻读的“中华文化史”课,必须改变平常对文化的误解。对此,我们作为学生,应该做哪些努力?
答:我提三点要求,请你们参考:
第一,对中国文化的一系列误解,从古代就开始了。因此,我们要摆脱历史性的心理暗示,让精神价值、集体人格、礼乐传统等重要命题从附庸的地位解放出来,独立行走。
第二,抢救你们的感觉系统,警惕你们的思维习惯,激活你们的生命活力,创建一种活跃而睿智的教学气氛。
第三,每次开课前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准备,减少进入新课的陌生感。但切忌准备过分,以免在课前形成固执的观念,而应该在课程中自由寻路,不断重塑自己。
评判社会言论
问:秋雨老师,有了网络和各种媒体,现在社会评论非常活跃,打破了原来“舆论一律”的沉闷和虚假,这当然很好,但也涌现出大量的气话、疯话、脏话、过头话。其实大家都想听听高屋建瓴的冷静判断,您又不上网,能否利用这个“闪问”的机会,把我们平日搞不太明白的某些社会言论,请您评判一下?至少,您是“旁观者清”,又有“长者眼界”。
答:这也是我学习的机会,很愿意这样做。但是,对于潮涌般的社会言论,我们的评论最好也力求简短。以“闪答”对“闪问”,以快速对快速,才有意思。那么,请开始吧。
问:有人发表文章认为中医是伪科学,应该取缔,当然更多的人认为不该取缔。秋雨老师对此有什么看法?
答: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就是靠中医佑护下来的。天下最让我生气的事,是拿着别人的眼光说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活错了。
问:有学者说,龙在西方是一种凶恶的形象,为了避免误读,中国应该改换一种文化图腾。秋雨老师,您同意吗?
答:不同意。别的民族一直用狼、熊、狮、鹫作为文化图腾,没听说要改。祖先们正是预料会有脆弱的后代,才选择了凶猛刚健。我再重复一句话:天下最让我生气的事,是拿着别人的眼光说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活错了。
问:体会您重复说出的这句话,我是否能认为,您也不同意用西方现代的价值标准来裁割中国的历史文化?
答:对。西方现代那些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价值标准都很不错,中国人千万不要去防范和抵拒;但也应该明白,在那些标准出现之前,中国人已经非常精彩地活了几千年。活出了诸子百家,活出了秦汉帝国,活出了盛唐大宋。如果说这些都是白活,你难道不像我一样生气?
问:不少文化人写文章说,近三十年的大拆大建,把一种非常值得回忆的早年生态破坏了。秋雨老师写过很多描述早年生活的优美散文,一定也赞同这种看法吧?
答:不赞同。一切回忆,都会以情感删削真实。一百多年来,绝大多数中国人由于连年战乱、自然灾害、阶级斗争,“早年生态”的低劣程度超过现在最坏的想象。就连现在被不少文人描写得流光溢彩的老上海,也完全是一种矫饰的幻想。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爱因斯坦来到上海,他从南京路来到上海的中心区域老城厢后说:“这是整个地球上最贫穷的族群,备受欺凌,牛马不如。我们一直在为世界争取幸福和公平,而在这里看到的,却是一幅悲惨的图景。”直到我年轻时,绝大多数民众的生态都触目惊心。近三十年的大拆大建,主要是针对大面积的低劣生态进行的。中国百姓苦了那么多年,有理由稍稍过得好一点儿。
你们毕业后,最好不要为了“玩文化”而伪造“贵族凋零”、“皇城暮鸦”、“风华散尽”之类意象,来鄙视普通民众的生态进步。
问:又有一些文化人不断写文章说,北京城新建的地标诸如鸟巢、水立方、国家大剧院、中央电视台新楼都光怪陆离,如果梁思成先生在世一定悲叹“城将不城”,您同意吗?
答:不同意。一个大国的首都,应该保存一些珍贵的历史遗迹,但更应该走在世界现代建筑的最前沿。请你们联想一下:曾经以花岗岩、大理石的古典建筑自傲的巴黎,在建造埃菲尔铁塔、蓬皮杜艺术中心、卢浮宫玻璃金字塔时也遭到过激烈反对,但现在这些新建筑却都成了巴黎的典型标志。这是一个文化心理的新生过程,我在《行者无疆》一书中有过描述,你们可以找来一读。
至于梁思成先生,那是一位思维健全、兼容古今的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保守。一九四七年他第二次从美国考察回来,在课堂上对欧洲现代建筑结构的几何化、抽象化和不可重复性,如包豪斯学派的主张,都很推崇。他如果晚生几十年,除了仍会着力保护古建筑外,还一定会设计出不少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创新建筑,就像贝聿铭先生在巴黎做的那样。
问:还有一个争论不休的大问题,现在该不该动手挖掘秦始皇的陵墓?有人说,现在经济力量和学术力量都已具备,可以挖掘了。有人说,永远不要去打扰它。秋雨老师的意见呢?
答:过于自信就会产生莽撞,人类不应该把最好奇的事情都在自己这一代手上做完。但是,“永远不要打扰”的说法也不妥,因为谁也没有权力发出隔代命令。
我有一种朦胧的预感,随着机器人和高清晰度遥感技术的发展,今后的考古发掘未必继续沿用大规模的开膛剖肚方式。再耐心等等吧。
问:我想请教一个现实的文化问题。为什么今天社会上,媒体追捧的都是章子怡、刘翔这样的明星,而不是大学者、大科学家?这是不是产生了文化重量的颠倒?
答:你说错了。如果大学者、大科学家也变得像影视、体育明星那样广受媒体关注,世界就犯病了。请记住,受媒体关注是一种牺牲。只有章子怡、刘翔他们的牺牲,才有大学者、大科学家们的安静。
问:清华大学的一个毕业生在卖炒粉,我们北大的一个毕业生在卖肉,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很多人说他们给学校丢脸。我并不这么看,但细细一想心里又不是滋味,很想听听秋雨老师的意见。
答:在教育大普及的时代,拿一张大学文凭太容易了。如果有勇气在毕业之后返回社会底层取得一番尘世历练,很可能成为最重要的“学历”。如果是人才,即使一辈子卖食品,也能创建一种高品质的经营模式。
当代中国人的最大隐忧之一,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最大疑虑之一,不都是食品吗?那儿大有用武之地,坚持几年,可望大成。反之,自以为聪明的毕业生不敢面对“民之难题”、“国之难题”,只会拼凑那些谁也不会去读的论文,那才丢人呢!
问:社会上有很多人一直都在为评奖而忙碌。他们把自己行业内的一个个奖项当作足球比赛的球门,整年都奔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那些“裁判员”很可能是一个贪污受贿的昏庸群体。国际间的评奖,也充满了傲慢与偏见。我们这些人毕业后也会无奈地进入一次次评奖赛事,怎么办?
答:世上一切处于上升势头的行业都不热衷于评奖。评奖最起劲的,往往是一些陷入困境的角落。因此,如果你们今后频频得奖了,那就要考虑赶快改行。
问:我们这里有很多教授喜欢把“博士生导师”当成头衔印在名片上,使国外来的教授大惑不解。秋雨老师怎么看中国千奇百怪的“名片文化”?
答:中国文化历来重“名”,所谓“名正言顺”。但是,君子重名节,小人重名号。名片,本是交际活动中的一个小物件,却越来越成为“名号紧缩本”,展示着人们的不自信。
我见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副局级巡视员(本单位没有正局级)”,后面这个括号就很有趣。很多名片上印着“国家一级演员”,我一直弄不明白“国家”两个字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指自己属于官方,拒绝文艺体制改革,还是指自己经过“国家级”评选?但据我所知,“国家”并没有设立过这样一个统一的评选机构。更奇怪的是,有“一级”必有“二级”,但那么多年来,我怎么从未见到过一张名片上印着“国家二级演员”?在北京还见到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世界文艺界协会主席”,这倒比较轻松,因为是“世界”,没有一个国家能审定他。
在这件事上我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提示:真正有魅力的人,总是穿得简洁素雅。如果服装上加了很多花哨的东西,那一定是想掩盖一些什么。名片也是这样。
问:秋雨老师,在我国各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的分量都大大超重。这很奇怪,追溯原因,可能与前几十年的政治背景有关,也与这门课不必有古文、外文的技术性难度有关。我想提一个现代文学方面的问题,您可以不回答。前不久韩寒、陈丹青在电视上说,冰心、茅盾等人算不上文学大师,却被时代过誉了,结果遭到网民的暴怒攻击。对此您怎么看?
答:“中国现代文学史”这门课一直都太夸张,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应该大大缩减。因为在中国现代,真正的好作品实在太少,大多处于比较幼稚的摸索阶段,又兼兵荒马乱,成果更是寥落。当然,应该容忍后人做出各种不同的判断。
这些年来我每次去纽约演讲,高龄的夏志清教授都会来听,而且每次都坐在第二排,后来我们两人也就成了好朋友。他对我说,他不喜欢老舍的小说。我说,我不喜欢由他老人家起头向华文世界推荐的钱锺书的小说,机智过露;我也不喜欢他起头推荐的张爱玲小说中那种太故意的慵滞和琐碎。说完我们都举起酒杯,高声大笑。
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被教科书控制一辈子而放弃自我感觉的人,更不要成为思想僵滞却动辄“暴怒”的一群。
问:中国当代文学您关注吗?一般的印象,您非常宏观,只在乎屈原、司马迁、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您说过,中国现代文学中,只有鲁迅和沈从文表现出了一些文学才能,可惜中断创作的时间太早。出于这样等级的判断,您怎么会留意当代文学?
答:即使从最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我也不能不重视中国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中国文学艺术,更是气象大开,粗犷有力,直逼大地人心,重寻苍凉诗情,总体成就早已远超“五四”。我很少结交文人,但在当代小说家中却拥有莫言、贾平凹、冯骥才、余华、张炜等好友,与年长一代的张贤亮、王蒙也有交情。高行健、刘震云、马原、唐浩明、张欣、池莉都是朋友。结识的诗人有舒婷、杨炼、麦城、于坚。散文界的好友是周涛,我实在欣赏他牵着马缰、背靠大漠的男子汉情调。在港、台,金庸、白先勇、余光中都是我的好友。本来龙应台也是,曾与贾平凹一起结成“风格迥异三文友”,但她现在做了高官,那就很难继续成为好友了。对文学而言,太高的职位,是友情之墙。
“掏糨糊”
问:在您的各种讲述中,与上海文化隔得很远。当然,您本来就远远超越了上海文化。我曾经在北京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越来越低的上海文化屋檐下》,把今天的上海文化嘲笑得无以复加。文章以为:“在巴金、谢晋、黄佐临、陈逸飞、胡伟民、程十发相继离世之后,上海文化已乏善可陈,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只剩下了一个余秋雨教授,却似乎又格格不入,已经很少有人把他与上海联系起来。”我想问的是,这种“格格不入”,是由于上海,还是由于您?
答:责任全在我。
问:有人调查了一下,自您辞职之后二十多年,上海的任何文化、艺术、学术会议上都见不到您。但是,您却一直生活在上海。按照我国现行的文化体制,上海断线了,北京的相关机构、各种荣誉也联结不到您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答:责任全在我。
问:又有人调查,说您辞职之后二十多年,居然没有见到过上海任何一任的“首长”,连在集体场合也没有。是他们不找您,还是您故意躲着?
答:责任全在我。
问:秋雨老师,您不能总是这么回答。我估计是上海文化界有点儿怕您,不是怕您尖锐,而是怕您天马行空般的壮举把他们比下去,所以不敢打扰您,是吗?
答:相反,是我有点儿怕他们。
问:能不能多讲几句?
答:(笑
)那就多讲几句吧。我历来胆子极大,否则不会因为万里历险被国际媒体评为“当代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但是,我却害怕上海文化界的“掏糨糊”,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问:什么叫“掏糨糊”?
答:凡是当代上海人,都懂。“糨糊”大家都知道,“掏”是动词,相当于“搅”。糨糊本来就不透明,一搅就更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谁在搅,又是怎么搅的;糨糊越搅越黏,粘住了就很难清洗,而且很快就会风干;谁也不会来帮你擦掉,因为一擦,他也会被粘住……
问:我明白了,这是不是有点儿像柏杨先生说过的“酱缸文化”?
答:比“酱缸文化”更严重。因为酱的黏度不大,容易清洗,而且没有人把搅酱缸当作一项日常消遣。“掏糨糊”在上海是日常消遣,俗称“白相相”。
问:我大致可以概括“掏糨糊”的几个特性了:不透明、无主题、无焦点、无责任人、无救助者。这样的概括可以吗?
答:概括得不错。但当事情发生时,比你想象的更腻烦。这是旧上海“五方杂处、帮派横行”的环境中养成的小市民谋生哲学,现在上海在整体上已经与其告别,但在一些“无事生非”的领域,还在滋生,例如文化界。上海文化乏善可陈,主要原因也在这里。很多优秀人才都被这种糨糊吓跑了。我本人深受“掏糨糊”之害,只因老母还在上海,没有离开。
问:能否从您自己的经历中举几个实例,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上海文化?
答:我可以试一试。我辞职之后二十多年,各种谣言没有断过。初一看,打手全在外地,细一看,根子全在上海。为什么不在上海把根子拔除?不可能,因为那些人全在“掏糨糊”。你可以向恶棍拔剑,可以对谤者怒斥,却怎么对付那一摊摊黏搭搭的糨糊?
例如,几度全国盛传,我和妻子离婚了,后来终于找出其中一个上海造谣者。他似乎认识我们,在某个场合用平静的男低音叹了一句:“两人早就离了。”谣言闹大后他才轻轻一笑:“我是说他们早就离开了原来的职位。”
又如,整整十几年全国都根据一个上海文人的说法,批判我参加过一个“**写作组”,最后才发现那个写作组是周恩来总理布置成立的鲁迅研究组,我恰恰没有参加。问起那个上海人,他说:“我职位太低,见不到周总理。”
又如,有人说我并没有像外传的那样为灾区捐款二十万元,于是在媒体上大闹了两个月。等到灾区证明,我捐的是五十万元,那人又笑了:“我说对了吧,不是二十万元!”
再如,上海一个文人撰文,称警方发现一个妓女的手提包里有我的《文化苦旅》,由此引起全国对我的讪笑。但如果问他是哪里的警方,他很可能说是澳洲的,或叙利亚的,或贵州山区的。
更好玩的是,一个上海文人据称发现了我的很多“文史差错”,又“剽窃”了准,一时他在海内外大紫大红,几百家媒体倾情参与。后来有一位外地记者拿着我著作原文的照片,问他为什么与事实不符,他也不怎么慌张,只淡淡地用上海话说了一句:“我当时有点儿想当然。”
…………
这一切,都是标准的上海式“掏糨糊”。
问:为什么不诉诸法律?
答:别上当,这正是他们的企盼。上海有一道名菜叫“咸菜炒肉丝”,他们认为名人是肉丝,他们是咸菜,一炒,才出名。而且他们在法庭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的说法游移不定,又非常愿意道歉。法官还没有宣判,他们就频频弯腰鞠躬了。
问:他们“掏糨糊”,是为了出名?
答:如果想出好名,他们缺少才能;如果是出恶名,他们缺少胆气。他们只是用含糊、躲闪的方式搅局,出一点儿自我安慰的小名。据说目前在机场,赖到最后一刻不登机,让机场广播台一次次报出他们名字催促的,也大多是这些人。他们满足于自己的名字被悦耳的声音播报,又被国内外乘客都听到的快感,不惜在机场“掏糨糊”。
问:您这么说,上海人会生气吗?
答:不会。我在二十几年前就写过一篇长文叫《上海人》,对上海人进行了系统论述,也有很多批评,但几乎没有上海读者反对。不久前,上海评选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最有影响力的一本文化书籍,评出的是我的《文化苦旅》。可见他们对我不错。上海人整体素质很好,时代发展到今天,小市民已动迁,小痞子已年迈,“掏糨糊”的人越来越少了,主要集中在文化、传媒的某些角落。他们专找“有名无权”的人“掏”,因此特别喜欢跟随我。
问:他们围着您“掏糨糊”,外地的一些激进分子听到风就是雨,便对着您大喊大叫。对此,您感到生气还是有趣?
答:其实真正可怜的是外地的激进分子,一下子掉到大大小小的糨糊桶里,站起身来已经被粘得像一个个雕塑,而且快速风干了。现在看过去,他们已经不再发声,因为口腔、鼻腔也被糨糊粘住了。而那些肇事的上海人,倒还在街市间躲躲闪闪地暗笑着游荡。
问:不管是上海人的“掏糨糊”,还是外地人的“瞎进攻”,对您都构成了诬陷。诬陷,是我们这些年轻学生迟早要面对的问题。现在我们学生宿舍里的一点儿小口舌已经让几个同学血脉贲张,而您面对着那么多年的诬陷居然还气定神闲、风度无限。能教我们一些这方面的“防身诀窍”吗?
答:可以。这可能是一个长者对你们最重要的馈赠。
第一,面对诬陷,千万不要反驳,不要解释,不要申诉,不要理睬。一旦理睬,它就赢了一半。
第二,千万不要企图与诬陷者对话、和解,也不要企图让旁观者同情、怜悯。人格之失,只会让生命贬值。
第三,如果诬陷对你带来了实际损害,应该坦然接受。诬陷让你离职了,你本该不要这个职位;诬陷让你朱友了,你本该不要这些朋友;诬陷让你离婚了,你本该不要这段婚姻。诬陷,是你的“人生清洁剂”。
第四,千万不要因为遭受诬陷而停止自己的创造性工作,更不要让自己的工作无意中成为对诬陷的回答和反击。只要回答和反击了,那就是诬陷对你的实质性占领。
第五,请建立一个基本思维:没有阴影的高楼,一定还未曾建造;没有藤缠的大树,一定还气象未到。
第六,受过诬陷的人需“化害为宝”,在内心建立起一些戒律,例如:毕生不可攻击善良,毕生不可攻击未知。
问:能郑重地说声“谢谢”吗?
答:那就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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