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让我们再回到我们所寻求的善,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善对于每一种事业或每一种技术来说都是不同的。战术的善不同于医术的善,其他各种技术也莫不如此。对每种技术都有效的善是什么呢?就是各种技术所追求的东西吗?它在医术中就是健康,在战术中就是胜利,在营造术中就是房屋,在其他技术中是其他东西。但在每一种事业中,它就是目的,一切其余的都为了它而活动。既然在全部人类行为中都存在某种目的,那么这目的就是可实行的善。如若目的众多,那么这个善也就是它们的总和。尽管理由改变了,但论证所推出的结论却是一样的。对此还须作进一步探讨。
既然目的是多种多样的,而其中有一些我们是为了其他目的而选择的,例如钱财、长笛,总而言之是工具,那么显然,并非所有目的都是最后的目的。只有最高的善才是某种最后的东西。倘若仅有一种东西是最后的,那么它就是我们所寻求的善。倘若有多个最后目的,那么其中最后的,就是我们所寻求的善。我们说,为其自身而追求的东西,比为他物而追求的东西更加靠后。总而言之,只是那种永远因自身而被选择,而绝不为他物的目的,才是绝对最后的。看起来,只有幸福才有资格称作绝对最后的,我们永远只是为了它本身而选取它,而绝不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
从幸福的自足性(autarkeia)看也能得出同样的结论。终极的善应当是自足的。我们所说的自足并不是指一个人单独存在,过着孤独的生活,而是指他同时既有父母,也有妻子,并且和朋友们、同邦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人在本性上是社会性的。在这里也应该有一个界限,如若伸延开来上到祖先,下及后代,朋友的朋友,那就没有个止境了。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加讨论。我们现在所主张的自足就是无待而有,它使生活变得愉快,不感困乏。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幸福。它在一切善的事物中是最高的选择。我们不能把它与其他的善归为一类,因为如若这样,那么显然再少加一点善,它就会变得更加受欢迎,因为附加物会使它变成一个更大的善,所以也就更受欢迎些。幸福是终极的和自足的,它就是一切行为的目的。
不过,把最高的善称为幸福,看来是同义语的重复,还应更着重地谈谈它到底是什么。如若考察人的功能,事情也许会更清楚些:一个长笛手,一个雕像家,总之那些具有某种功能和实践的人,他们的善或功效就存于他们所具有的功能中。类似地,人的善就存在于人的功能中,只要人有功能。
我们是否应当认为,木工和鞋匠都有某种功能和事务,而人却一无所有,并且是天生如此呢?或者我们难道不应当认为,正如眼睛、手、脚以及整个身体的各部分显然各自都有功能,人也应当具有某种功能,它在一切特殊功能之上吗?那么,这种功能到底是什么呢?单纯的生命甚至为植物所享有。因此,要寻求人本己的功能,那就要把生命的生长功能、营养功能放在一边。下一个就是感觉的功能,但这是为牛、马和一切动物所共有的。再下来就是理性部分的活动(在这里,一部分是对理性或原理的服从,另一部分是具有理性或原理,即进行理智活动)
。理性部分有双重含义,我们应该就它作为现实能力来把握它,因为这是它的主要意义。人的功能就是理性的现实活动,至少不能离开理性。而且,我们承认一个人的功能与一个能人的功能并没有什么不同(例如长笛手和长笛能手,总的说来就是如此)
,能手就是把出众的德性加于功能之上(长笛手的功能是吹奏长笛,长笛能手则是能把笛子吹奏得更加美好动听)
,如若情况实际如此,我们就可把人的功能看作某种生命形式,它是灵魂的现实功能,是合于理性原理的活动。而且,一个能手的功能就是很好地进行这些活动。每个人只有在他固有的德性上才能完成得最好。从以上前提可以推论,人的善就是合于德性而生成的、灵魂的现实活动。如若德性有多种,则须合于那最美好、最完满的德性。而且在一生中都须合于德性,正如一只燕子造不成春天,一个白昼的、一天的和短时间的德性,也不能给人带来幸福(eudaimonia)和至福(makar)。
在这里,我们对善作一个概观,首先勾画一个略图,以后再向里面添加细节。如若略图画得很好,那么任何人都可添加细节把它完成。在这里时间是一个杰出的发现者和开拓者,技术的进步就是这样为后继之人所完成的。每个人都可以补充其不足。且记住以前所说过的话,无须在全部研究中都要求同样的精确,要看那门科学的主题是什么,要看它固有的程序和方法。例如一个木匠和一个几何学家都在研究直角,在木匠这里,只要他工作上够用就可以了,但在关心真理的几何学家那里,则要研究直角是什么,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在其他方面也是这样,要避免不分层次,使次要的东西盖过主要的东西。
同时也没有必要在所有的事物中都同样找出一个原因来,对某些事物,只要很好地说明它们是怎么一回事也就足够了。例如,关于最初原理或本原,只要指出它们也就足够了。最初原理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从归纳法来研究,有的从感觉来研究,有的从风尚来研究,还有其他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研究。所以,我们必须按照每一最初原理的本性来研究,并且最精确地给它下个定义,因为这对下一步有重大的影响。一个好的开端可以影响研究的许多方面。
还要从不同的意见研究善是什么。最古老、最流行的看法是:灵魂的善就是灵魂的现实活动。这个观点与幸福即是生活良好、行为高尚,和幸福即是德性等主张相一致。幸福即是灵魂合于德性的现实活动。品质的现实活动是必然要行动,而且是高尚的行动。幸福生活本身即是令人快乐的。幸福须以外在的善为补充。
我们不仅要用从已有前提推出结论的方法来进行研究,还要从有关的各种不同的说法来进行研究。如果某种说法是真理,那么全部事物都会符合它,但如果它不是真理,那么它很快就会被发现与事实不符。
善的事物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称为外在的善,另两部分称为灵魂的善和身体的善。我们说,灵魂的善是主要的、最高的善。我们把这种善看作是灵魂的实践和活动,这是个早已存在的、古老而高尚的主张,现在的哲学家们也没有不同的意见。这种主张也正确地说明了生活的目的就是实践和现实活动。因为,生活的目的隶属于灵魂的善,而不是外在的善。幸福就是生活良好、行为高尚的观点和这一原理完全符合,它所说的不过是善的生活、善的行为罢了。
看起来,我们所要寻求的幸福的各种特质,全都包括在我们关于善的说明中了。有些人说幸福就是德性,有些人说幸福就是明智,另一些人则把智慧当作幸福。还有些人说幸福是这几种特质或其中的一种和快乐的结合,至少把快乐当作不可缺少的因素。此外,还有人把外在的好运气也加进来。这一些说法,有的是源远流长、人数众多的,有的虽然出自少数,但这个少数都是些杰出的人物。不过,没有一种主张是毫无理由的,它们或者在某一点上站得住脚,或者大部分能得到认可。
我们的看法和那种主张幸福即是德性或某种德性的看法相一致,因为“幸福即是合于德性的现实活动”中包含了德性。然而,是在占有或展示德性中,即根据品质来把握最高善,还是在表现品质(heksis)的现实活动中来把握最高善,此中却大有区别。因为,一个人可以具有善的品质而没有产生善的结果,例如一个睡着了的人,或一个因其他某种原因而功能停止活动的人。而品质的现实活动却不能这样,它必然要行动,而且是美好的行动。正如在奥林匹亚大赛上,桂冠并不授予貌美的人、健壮的人,而是授予参加竞技的人(胜利者就在他们之中)
一样,只有那些行为高尚的人,才能赢得生活中的桂冠和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