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里出来”是不错的定义,表达交流所具有的共享意义。不过,心里的吐露被认为是邪恶的释放。如果把共享内心生活看作未污秽的善,那就是把思想建立在对人心不严密的描绘之上。
交流是没有保证的冒险。凭借符号去建立联系的任何尝试,都是一场赌博,无论其发生的规模是大还是小。我们怎么判断我们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交流呢?这个问题没有终极的答案,只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答案:如果后续的行动比较协调,那就是实现了真正的交流。一切交谈都是带有信念的行为,其基础是相信将来会出现我们追求的世界。意义是不完全的、开放的,以后发生的事情会使之急剧修正。皮尔斯说:“符号客观上只有一般的意义,其有效解释常常不确定,它把完成确定意义的权利拱手送给解释者自己。”既然一切符号在不同程度上都只具有一般的意义,人与人的会话就像是单向的撒播,关闭只发生在接受者那方。皮尔斯直率地说:“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交流是能够完全确定的。”我们命中注定要去进行解释,我们的解释总是纠缠着自己的欲望,而欲望又可能是冲突的;不过,这并不标志贴近的善意因此而堕落。这仅仅是对互动过程中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客观的描述。交流中没有确定无疑的迹象,只有暗示和猜想。交流是没有保证的冒险。凭借符号去建立联系的任何尝试,都是一场赌博,无论其发生的规模是大还是小。我们的互动不可能是思想的交融,最多不过是思想的舞蹈;在这个舞蹈的过程中,我们有时能够触摸对方。交流不应该成为难以承受的孤独的心灵和可怕的幽灵,衡量交流的尺度应该是行为的成功协调。我们对内心生活所知道的一切,我们耳闻目睹和感受到的内心生活,都是靠语词、行动或体态形成的,而且所有这些载体在某种重要的意义上都是公共的东西。我们的问题不应该是:我们能够交流吗?而是应该问:我们能够相互爱护,能够公正而宽厚地彼此相待吗?在我们的关系中,人与人的团结显然比很有把握的解释来得重要。我们不可能彼此相同,不可能你是我、我是你。最好的情况是,“交流”是用来描绘补偿这个不足的字眼。
本书认为,如果我们希望在交流中谋求某种精神圆满或满足,那就是白花精力。思考人与人纽带的历史,思考彼此联系方式的历史,从文字滥觞到电气媒介的开发,都说明,追求与他人交流的圆满,有一个驱动力,那就是受阻的经验或失败的经验。一旦受到交流失败的刺激,幻想交流是逃避可怕时尚的方式,就很能诱惑人了。人们渴望超越,渴望避免误解的创痛,那是十分自然的。危险在于,立竿见影的爱和工作,往往被人瞧不起,被人认为是灾难和垃圾。除了建立一个人人可以共同栖息的太平的王国之外,交流的其他任何损失到底是不可想像的。既然我们是凡人,交流永远是一个权势、伦理和艺术的问题。除了天使和海豚得到拯救的情况之外,我们无法摆脱交往目的的束缚。这没有什么值得惋惜之处:这是智慧的开端。己之所欲,请施于人——就是说,你的表现,不是让自我原原本本地再现,而是让他人受到关爱。这样一种人与人的联系,胜过了天使能够提供的东西。快乐的地方,不在于超越彼此的接触,而是在于接触的圆满。
我们要承认,临床医学家和技术专家有一定的道理。和别人打交道时,错误自然会有。有的人可以变得更加温文尔雅、善于应对、敏于体察。然而,如果自负地认为,技巧可以矫正彼此不同的痛苦和欢乐,那就不仅是受了误导;而且,这个误解的基础实在不多见:符号的晦涩会有致命后果。大多数时候,我们彼此能够很好地理解;我们只不过是有分歧而已。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Theseus)黑色船帆的故事,给我们充分的教益。他到克里特岛去杀死牛首人身的怪物米诺陶(Minottaur)之后,忽视了与父亲埃勾斯(Aeegus)约定的暗号:黑色的船帆表示他已死亡,白色的船帆表示他的凯旋。父亲看到远方黑色的船帆,以为他死了,于是就从悬崖上纵身跳入大海。从此,这个海就叫**琴海(the Aegean Sea)。这个神话故事的寓意是:在生死攸关的信息中,需要输入一些冗余的信息。有的时候,交流乔装为解决人类疾苦的救世良方,但是人类关系中大多数困难的根源,并不是符号和意义不吻合。大多数情况下,除了在最低限度接触的情况下,语境和句法使语词的意义清清楚楚。人不在场的情况比如书信、电话和电子邮件,如卡夫卡所知,成为产生幽灵的温床。但是,在朋友、同事和心上人的情况下,所谓交流的失败,常常是由于参与度不同或缺乏耐心。让我们重申,基本上可以说,与其说交流是语意问题和心理问题,不如说它是政治问题和伦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和马克思、杜威和米德、阿多诺和哈贝马斯等思想家都认为,恰当的交流是健全社会的一个标志。我们首先担忧的,不应该是符号的不同意义,而是关爱邻居和异类时遇到的障碍。
触觉与时间的不可压缩性
本书的主题之一,是人与人之间“无限遥远的距离”(爱默生语)
。但是,心灵不接触并不等于说,同样的宣判会落到不同的身子上。如果没有人的接触,真正的社会不能够存在。在所有的感官之中,触觉的抗拒力最强,它不会被转换成记录或传输的工具。它顽强地和近距离结合在一起。实际上,味觉是惟一没有远距离感知能力的感官(除非爱欲被看成这样的感官)
。触觉是不能记录下来的;在这一点上,它的抗拒力超过视觉和听觉,甚至是超过味觉或嗅觉(烹饪和香水是记录味觉和嗅觉的媒介)
。虽然招魂术的灵媒,电话的推广商和广播剧演员,都尝试过搬运触觉,这些人克隆触觉的努力都莫名其妙地失败了。在后结构主义的主张中,我们看到了对触觉的一个非常独特的姿态。后结构主义者认为,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文本。虽然这个洞见卓有成效,可是它冒的风险是忽略身体文本的皮肤、毛发、毛孔、血液、牙齿、眼睛、耳朵和骨架;尤其重要的是,他们忽视一个重要的事实:身体的寿命很短。在《奥德赛》第23卷中,欧里克雷亚(Eurycleia)对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Penelope)的驳斥,对于那些把他者的在场当做墙壁或多余的人,也是适用的。欧里克雷亚说:
你说得真奇怪!
他人在这里,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的火炉旁,
可你却否认,他总要回来!
(据费茨杰拉德译文)
奥德修斯最终向妻子珀涅罗珀证明自己回来了。他让她看自己臀部的伤疤,说出他亲手做的卧榻的情况。作为遥远的信息,又来自远方,他在证明自己的身份时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他的证明依靠的是最不容易捏造的事实:身体情况,如伤疤、个人经历、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体的私密。这些细节的独一无二性质,证明了他真实的身份。他送给妻子的,不是空洞的言辞,而是实在的战利品。
认为交流是真实思想的结合,那是低估了身体的神圣。是否在场仍然具有重要意义,虽然这个时代可以充分地模拟人体。触觉是人类最古老的感官,也许是最难得伪造的感官。这就是说,在同等情况下,互相关心的人会尽量到场见面。到场的追求未必使你进入对方的心灵本身,然而它的确可以使你接触对方的身体。朋友和亲人的身体至关重要。面孔、嗓音和肌肤具有接触的感染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触觉那样给人以电刺激,那样的难以驾驭:我们用眼睛对视而感到非常高兴。这样的姿态是柔情还是骚扰,那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就像其他的表意行为一样。触觉并不是解决交流困难的救世良方:它是更悠久的感官,但一样地难以对付。德里达向“身子在场的形而上学”宣战。他反对这样一个哲学原理:每一个词语的背后有一个声音,每一个声音的背后有一个有意为之的灵魂,每一个词语的背后是赋予它意义的灵魂。德里达是对的。然而,认为渴望他人身子在场,是形而上的错误,那又是疯狂了。
触摸和时间,这两个我们可以共享但不能够再生的东西,是我们真诚的惟一保证。如果呼应默顿的话,我们就可以说,惟一抗衡交流作假的庇护所是作假的宣传。没有任何爱情的宣示能够像终身不虞那样具有说服力。尽管记录和发送的媒介使我们得到延伸,然而交流的尺度和形态还是有边界限定的。我们的交流能力有局限,这是一个社会学真理;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悲剧。真正的爱——至少在凡人之间的爱——从交流上来讲,都打上了琐细和偏向的烙印:它不会招摇过市,也不会荒废在阿多尼斯花园里。亲密信息的标记是爱的接受对象的排他性。(否则有人泄露秘密时,我们怎么会觉得受到侵犯呢?)
世界上不存在对一切人同等亲密的事情。大赦国际给它的每个分部分配了一个任务:为一个囚徒申请宽恕。由此可见,泛泛地说博爱恐怕是虚假的。给孩子打广告恐怕是这个时代疯狂的一种礼赞,它说明我们对个人的爱是多么疯狂。克尔恺郭尔说,在爱这个问题上,具体是高于一般的。爱的悖论就是,一位邻居要求你的帮助,要超过全世界所有的孤儿。(在斯大林无情的眼中,“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一百万人的死亡是统计数字”。)
另一个人的面孔是强大的力量。一位赴会已经迟到的人,虽然他那个会是拯救孤儿的会,但是他不应该看下水道口有人流血而置之不理。最深刻的伦理教诲要求人们没有差等地爱一切人,然而时间只允许每个人真正地关爱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居民。毕其一生,每个人只不过有时间给少数几个人以关爱。我们凡人所能做到的,恐怕只能够是爱比较亲近的人;不过,没有博爱之心又是不公正的。爱之悖论是,具体的局限性和要求的普遍性之间存在着矛盾。由于我们只能够和一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度过共同的时光,只能够接触一些人,因此,亲临现场恐怕是最接近跨越人与人鸿沟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我们直接面对的是,我们有限的生命既神圣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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