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拉手,心贴心(1 / 2)

[美]彼得斯

来呀,我们大家手拉手,拽紧手;让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让我们普天之下的人挤进那充满仁爱精华、流淌牛奶和鲸油的世界。

——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白鲸》

交流的观念是我们难以摆脱的困境。其他人和其他时代也许就免除了这样的困扰。直到今天,地球上的许多人还是发现,没有这样的交流观念,生活会更加惬意舒适。然而,对于富裕社会那些爱喋喋不休的阶级来说——我写的这些话,到了你的手里,就使你成为这些阶级的一员,哪怕是名誉上的——如何与远近不同的人联系而产生的焦虑,已经成为我们日常行为的老一套东西。在本书的总结中,我只能够把几条线索串联起来,完全开发本书涉及的深层的思想和生活意蕴,那只好留待将来努力了。

构成交流的鸿沟

用对话的碎片思考和说话,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命运。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论契诃夫、易卜生、斯特林堡(August Stringberg)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听说,仿佛是第一次听说,按照习惯,仍然叫做所谓戏剧性语言,甚至是叫做对话的东西:首先是听契诃夫说的话,我注意到一种习惯性的莫名其妙:人们的声音不再对他人发出,也不再有来有往;人们的交谈,也许是在他人的面前自言自语……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完他开始说的话;相反,人们互相插话,随意,心不在焉,语词遭到夭折的命运。

威廉姆斯在这里组词造句的形式,就是在模仿他脑子里散漫的铺陈。结合的失败,是现代对话与生活的主要资源之一。20世纪的戏剧,从贝克特、尤内斯库(Eugen Ionesco)、麦克斯兄弟(the Max Brothers)到艾伦(Woody Allen),都利用交流的鸿沟,以取得使人难以平静和滑稽的效果。戈夫曼(Erving Goffman)和加芬克尔(Harold Garfinkel)的社会学研究也利用这样的鸿沟。对白的扭曲当然和戏剧一样历史悠久——轮换说话的秩序被打乱,小错误未及时纠正而被当做天大的预设罗网,小手势被误解为严重的征兆,最明显的信号却被人忽视,所有这一切都引起滑稽或悲惨的后果。不过,威廉姆斯用来描写这种情况的字眼是“习惯”。破碎的会话既奇怪又司空见惯。随意调节收音机的旋纽,随便翻动一张报纸,你都会遇到永远连接不起来的片断的话语。公共通讯日益五花八门。麦克斯韦问:倘若大自然这本书真是一本杂志,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切断明显的情节分界线,不仅是报纸重要的公共标记,而且成了私下谈话的一个特征。无论对话的意思是什么,在很大程度上,今天的对话已经沦为语音的碰撞声而已。巴赫金(Bakhtin)说得对,对话并非伦理和政治生活特别重要的形式,不过是一堆混杂的声音。

面对面交谈像远程通讯一样镶嵌着隔阂的花边,这个命题我认为既真实又具有历史意义。人与人彼此拥抱和骚扰的语言习惯,是千变万化的。有些人为“交流”而忧心忡忡;在他们生活的世界里,具体的交谈形式和关系被僵化为紧迫的交合问题。然而,对话的延宕早就是书信、祈祷和对死者的祭献中可能发生的问题。亲临现场,未必能够担保“交流”的发生。你可以给一位深度昏迷的人朗读诗歌,但是你不可能知道你是否“让他听懂了”。不过,在其他的场合,也存在同样的担心,老师或家长就深知这样的情况。毕竟,会话是轮换着说话组成的,一个个的片段是否衔接得那么好,那就不一定了。不妨说一句笑话,对话是两个人轮流向对方广播,仅此而已。我们往往不承认,日常交流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隔阂,虽然大多数善于使用语言的人都能够巧妙地利用了这些停顿。但是,如果停顿时间过长,宇宙的嘈杂声就会填补空白,空气就会紧张,交谈的人就可能被拖进深渊。一方的回应被堵之后(如单收机或讲演)

,收发双方之间的空白就赫然突显;重要的轮换机制遇到技术困难之后(比如打电话,还有当面交谈)

,对话双方自己的空白就突显出来。19世纪的历史相对论和招魂术认为,阅读是和作者的交谈;20世纪后期,后结构主义和读者的互动成为追寻文本痕迹的阅读。会话的形象是两个人轮流说话,逐渐走向充分的理解;这个形象掩盖了两个深层的事实:无论有多少人参加,一切的话语都必须要填补交替说话中间的空白;你心中想到的对方,也许永远不能够和实际的伙伴完全一致。

接收者的特权

无论“交流”是何意思,对方应该是中心,自我不是中心。威廉·詹姆斯生活中的一幕抓住了这个问题的本质。他在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请他照看一只乌龟的心脏,准备在普及生理学的讲演中用。教授要演示的是,心脏神经受到刺激,心脏就会跳动,跳动的情况将打在桑德斯剧场的屏幕上。讲座过了一半,詹姆斯突然意识到,心脏没有对刺激作出反应,他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灵机一动,几乎以自动的反应去对付紧急的情况。他用食指刺激心脏,在屏幕上打出了乌龟心脏跳动的情况,以便让听众正确了解乌龟的心脏生理机制。许多年之后,他写到这次经历——这是他最后一篇论心灵研究的文章,主题是我们今天所谓的作假和信仰的平衡。他承认,这样的模仿可以被认为是无耻的欺骗。倘若他当时没有用指头刺激心脏,听众就会在理解生理学的讲演中受到愚弄。他的食指在服务听众、使之理解生理机制中,搞了欺骗。倘若他当时承认自己变戏法,承认乌龟的心脏的死亡,都只能够给听众一个次要的真相:仪器的缺陷,而不是仪器不可能投射出真相。

詹姆斯的这一幕对于传播理论的核心主题,具有非常丰富的意义。这些主题有:映射、逼真、表现生活,表现应该相信的东西。他用戏剧手法表现了最原始的交流场景,这是和柏拉图洞穴论对应的聪明版本。在这里,他紧张不安地削弱了我们长期的信仰:揭露再现中的不足,是从锁链中解脱出来的必由之路。他没有提出一个令大众晕头转向的公式,而是落定在有道德价值的东西上:凡是不能认识原本的地方,我们不妨接受我们能够得到的最好形象。更加率直地说,交流不是直接共享真相,而是进行效果的操作。这样的语言听起来不光彩,因此让我把话说清楚:詹姆斯转移了交流的重点:从忠于原本的东西转向对听众负责。(在这一点上,至少他相当接近苏格拉底的哲学逻辑观念。)

再现未经修饰的真相,可能与彻头彻尾的欺骗一样愚鲁。天使的梦想对遭到过严重误解的人,是很亲切的;招魂术的传统把说话者的愿望当做快乐交流的标准。这里有道德上的不足:复制自我的幽灵总是让我们看不到他者的独立。真实性可以成为非常自私的东西。

詹姆斯提出了一个比较困难的任务:用一种说话方式,让对方理解,而不是表达我们内心原原本本的真相。实际上,就像詹姆斯在桑德斯剧场那一幕大众交流一样,在面对面的交流中,你也不得不常常牺牲忠实于自己思想感情的梦想,以便能够在对方的心中激发出最真实的形象。他提出了一个更高的法则:不是思想运输的社会物理学,而是一个冒风险的领域;在这个范围内,任何人说话都必须为他绝对驾驭不了的东西负责——这个无法驾驭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言行在对方的心灵中所起的作用。自我或世界的真实再现不仅不可能,而且永远不可能充分。相反,这里需要的是,甘愿自我克制,在心里把引起对方获得真相的动作过一遍。交流的问题不是语言的捉摸不定,而是自我和对方之间无法修补的分歧。交流的挑战不是忠实于我们的地盘,而是对别人抱原谅的态度,他们不可能像我们看自己那样来看我们。

交流的阴暗面

围绕交流观念的流行讨论中,通常缺乏一种宽恕的品格。我发现,有一种关于“交流”的理直气壮的暴虐令人不安。这个字可以用来恐吓“交流失败”的人,然而实际上,人家只是想退出游戏而已。巴特比、爱默生和克尔恺郭尔都是交流失败的人——他们因此而名垂青史。“没有交流”的指控常用来骂人,说人家没有提供要求之中的回应。共享并非只是一个仁慈的观念。许多人指出,拉丁字communicare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源泉:共享交谈。还有一个不经常引用然而同样重要的词,希腊语的koinoo给我们的教训更加严厉。和communicare一样,koinoo的意思是使之相同、交流、传授、共享;可是它还有污染或使之不洁净的意思。交流跨越内外边界,因此它可以成为共同的东西,正如意义可以用来传达意思一样。这一洞见的严厉含义,见诸耶稣关于食物纯净的教诲中:“凡从外面进入的,不能污秽(koinosai)人……从人里面出来的,那才污秽(koinoi)人。因为从里面,就是从人心里,发出恶念、苟合、偷盗……”(《马可福音》第七章第18-21节,钦定本《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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