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慧言利嘴(2 / 2)

的光芒,而不是戏剧美的光芒。因此,对于优的这类活动,不宜过分地与戏剧拉线搭桥。优能歌善舞,说他们是歌舞演员则可,说他们是最早的戏剧演员则不妥。他们在宫殿上的这些聪慧言词,只表示歌舞演员对于政治事务的干预,而不是歌舞演员对于戏剧艺术的进入。他们远引曲譬,欲抑先扬,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表明他们政治地位的低下,而不表明他们已开始在“演戏”。

只有优孟扮演孙叔敖的一则,具备了戏剧美的色素。楚相孙叔敖死后家穷,优孟得知,“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象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优孟把一个已死的孙叔敖扮得维妙维肖,去见楚庄王,楚庄王大惊,以为复生,欲以为相,优孟说要回家与妇商计,三日后假冒妇言对楚王说,楚相不足为,如孙叔敖为楚相,尽忠廉治,使楚大振,“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楚庄王听懂了他的话,也窥破了他的装扮,立即对孙叔敖之子封赠“寝丘四百户”,并感谢了优孟。

这件事的归宿,仍是政治的、伦理的,但达到这一归宿的途径,却不是逻辑的;而是带有戏剧扮演的性质。优孟的这场扮演,用力不少,规模也不小,不仅练习了一年多,而且在进入现场表演后也延续了好几天的时间。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呢?恐怕他是权衡过这次讽谏的力度的。如果仅仅就孙叔敖之子的生活待遇问题直谏楚庄王,旧部遗眷,客走茶凉,很不容易说动楚庄王,说动了也只能略洒几滴余沥,于事无补。因此他要让楚庄王再见一见“孙叔敖”,在四目相对之中重新体验一下这位“中兴大臣”的赫赫大功,在活生生的形象前重新激起思念的焦渴。这就不能不求助于戏剧性的扮演了。

扮演,是优孟逻辑辩难的补充和升格。他在怀疑自己的逻辑力量是否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便以扮演来触发楚庄王的感性感受

,让楚庄王进入一种“恍见故人”的幻觉之中。这样,他就在逻辑力量之外,向审美力量求援了,向戏剧美求援了。

但是,总的说来,戏剧美在这件事上只是援助

了逻辑性讽谏,自己并没有充分实现,充分实现的只是逻辑性讽谏,只是政治和伦理的成果。

为了达到审美的成果,可以动用逻辑的因素作为手段;为达到了逻辑的成果,也可以动用审美的因素作为手段。优孟装扮孙叔敖一事,属于后者。因此,即使这件事,我们也只能说优孟是以演戏的方式在从政

,而不能说他是借用政治舞台在演戏

从这件事,可以进一步看清戏剧美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散落的情况。不妨作这样一个设想:优孟若借孙叔敖身前身后荣枯之事搬演成一出短剧,哪怕是再简陋的搬演,也是以戏为归向的,那正是戏剧美凝聚之途,正是戏剧行将堂而皇之问世的朕兆;而现在,优盂所要成全的,不是戏,而是孙叔敖儿子的生活,因而哪怕是再精妙的扮演,也是以政治秩序为归向的,戏剧美不仅凝聚不起来,反而被现实的功利需要耗损了。

戏剧美不仅因形式上的被借用而耗损,还因内容上的满足而消弭。优孟的扮演,不仅归向于政治性的实利,而且归向于一种完满化的实利,因而其扮演活动的思想主旨是与戏剧性相违逆的。孙叔敖身前功高、身后凄凉,构成强烈对比,倘若优孟扮演孙叔敖“复活”是来强化这种对比的,本可成为戏剧的题材,产生戏剧的效果。但现在孙叔敖的“复活”,完全是用来缓解和调和这种对比的,是用来钝化和软化这种冲突的,于是,戏剧化的手法所达到的,是非戏剧的效果。优孟也好,其他优人也好,讽谏中尽管也会包藏着刺耳之语,而总的说来都以“温柔敦厚”为主调,以在更大的见识范畴内成全统治者为目的的,因此他们总能见容于较有目光的统治者。

我们固然应该承认“衣冠优孟”所包含的戏剧性因素,但也应正视,“衣冠优孟”的故事并不意味着戏剧艺术的逼近,而只能预示着戏剧的成熟还相隔遥遥。把优的活动看得与戏剧十分接近,理由是不够充分的。司马迁在讲了几则优的故事后评论道:“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意思是说,优人们以其低下的地位,扮唱呼吁一番,便立即产生了切实的政治效果,这不也挺伟大的吗?是的,在当时的中国,政治性、伦理性的实利笼罩着一切,缓解、调和的格调主宰着社会,一时还缺少戏剧之花竞相怒放的气候和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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