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柜伯与那三个外客聊了几句,就与他们一起出了大门。岑乙反正没事,就坐在那里喝茶。
顺着窗子看出去,是开阔的沙土和巨大的石块。在石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灰蒙蒙的一派轻雾。海!岑乙心中一抖。
他以前,几次见过长江,够辽阔的了。后来为了寻找赵南到苏州,见过太湖,知道了什么叫浩瀚无垠。但今天见到的这派灰蒙蒙,已经用不上辽阔、浩瀚这些词汇了。如果要用一些句子,那么,它是太古之始、普天之归,它是千秋生死、万般不测。
岑乙站起身来遥望,希望能看到武运岛的影子,没看到。也许,不是这个方向。
耳边传来总柜伯的声音,他回来了。
岑乙转过身来,只听总柜伯在说:“那几个外客又心急了,他们不知道,开船要等戚门壕掷豆公决。”
“掷豆公决?这是怎么回事?”岑乙问。
总柜伯说:“这里到武运岛,虽然不远,但海浅礁多,行船只有一条窄窄的海道,这也是过去倭寇盘踞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麻烦的是,海道这一边的闸门,在戚门壕。几代传下来的规矩是,我们陈家卫的海船要到武运岛,每次都要由戚门壕的乡亲掷豆公决,过了半数,才能开闸。这是戚门壕可以捏住陈家卫的唯一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每一次,总是让这边把肚肠都等痒了。”
岑乙问:“如果是戚门壕自己的船过去,就不用掷豆了吧?”
总柜伯说:“问题是,他们没有渡海船,只有沿海的一些小渔船。造船的工匠,全在陈家卫。”
“那么,如果戚门壕掷豆公决一直通不过,关闸一年,怎么办?”岑乙问。
“这倒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是,没有新的纠纷,拖一个月;有了新的纠纷,拖两个月。”总柜伯说。
“如果狠心使坏呢?”岑乙问。
总柜伯说:“其实几代下来,已经没有切肤之痛。对立,只是来自老辈的遗训。到了当下,很难再认真。何况,还有外客的劝说。我也算是一个老外客吧,人头又熟,也会出面。刚才那几个外客就希望我这两天再走一次戚门壕。”
岑乙点头,却又突然产生了一个大疑问:“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拖着,武运岛的贸易怎么进行?”
总柜伯笑了,说;“无碍,无碍。武运岛朝西边我们这个方向行船不易,但是岛的东边、北边和南边那些通外洋的码头,却可深水停泊,往来畅通。外国商船到了武运岛,中国商船从福州、宁波过来,完成交易。最大宗的商船,倒是来自你们长江的浏河口。”
“浏河口?”岑乙像被黄蜂蜇了一下,短促地叫了一声。
总柜伯看了他一眼,说:“这不奇怪,一条长江把半个中国都带着了。不要小看浏河口,明朝郑和下西洋,也曾经在那里出发。浏河口在武运岛是个大地名,每个商家都熟悉。”
“浏河口……”岑乙还在沉吟。
总柜伯发现他对浏河口感兴趣,就继续说下去:“浏河口到武运岛的航路上,有几个很凶险的地方,船夫叫‘恶旋煞’,最容易沉船。因此只要天气有异,一些浏河口来的船就半道停泊到了宁波,客商再从陆路赶到这里,等着渡海。刚才找我的那几个外客就是这么来的,与他们一起来的另外几个,住到了戚门壕,成了那里的外客。”
“戚门壕也收外客?”岑乙问。
“收。”总柜伯说,“那里的招待不比这儿差。外客中如果有女人和孩子,一般都到那里。”
女人?浏河口?岑乙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守护着赵弼臣先生的小丝,一听浏河口就跳起来走了。她似乎知道浏河口与赵南的关系。难道,她们都从浏河口出海了吗?
他想得走神,却又把眼光投到总柜伯脸上,急切地问:“从浏河口到这里,除了那些‘恶旋煞’,还有没有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