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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信客,个子比村里的农民高,瘦瘦的,走出去很有样子,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听说他是外省人,从小失去了父母,由外婆收养,外婆就住在我们邻村。

外婆很有见识,也有点钱,很早就把他送到鸣鹤场的一家私塾读书。他很聪明,成了远近几十个乡村中识字最多的人。

外婆去世后他外出闯码头,没做成什么事。在上海几个同乡间转悠时,发现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儿。这活儿以前有人做过,已经断了很久。大家都劝他做,他就承担了,而且越来越忙。

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安定的营生却偏偏做了最辛苦的信客?他的回答是:“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两头都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对方。我就帮他们跑跑腿。”

此刻,他正站在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眼下,一个女人的村庄正炊烟缭绕。

他知道,村里的很多小木窗都向这里开着,应该有很多眼睛看着自己。

那年月,野地里人迹稀少,一个人高处一站,能牵住很大一片土地的目光,何况,这次他的出现,大家早就知道。因为五天前有一位叫余木典的同村人从上海回乡奔丧,已经有过预告。

本来信客很想让余木典也顺便带一点货品回来,但在上海的那些同乡都摇头,因为这里的风俗,让奔丧的人带货品很不吉利。因此,余木典回来时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包袱,走到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时,从小包袱里取出麻质孝衣,披在身上,然后便号啕大哭进了村。余木典在丧仪上告诉各家,信客过几天就回来,各家都有一些货品。

信客觉得,余木典家的丧事已过,这下该由自己带来一点喜气了。他在吴山庙门口的高台上放下担子,故意伸了一下手臂,再捋一下头发,就像在老戏台的入场口亮相。然后,叉开双腿,从头顶取下草帽扇扇凉,站一会儿。

晚霞在他身后。

如果是村里的年轻男人见了他这个样子,都会赶过来帮他提担子。但是,眼下一个个木窗里只有女人,正在灶头做饭。她们一见到他,就转身去梳头了。

梳头时还要抹些从树干浸泡出来的“生发油”,然后换一件像样的布衫。

如果信客还在村子里,她们一点也不会在意。但现在他是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的,又在上海见过了自己的丈夫,身上还带着丈夫托交的东西,因此要快快梳洗一下。

信客估计她们打扮完了,就弯腰挑起了担子。刚才歇过了脚,又有了力气。他摆正姿态,跨出了尽可能轻松的步子,让扁担两头颤悠起来。

从庙台到村子,三百多步,换两次肩,换的时候脸带微笑。每换一次肩,都要颤悠三下,每一颤悠迈一步,然后就有板有眼地走向村子。

已经闻到焖饭的香味,他肚子早就饿了。今天在半路上只吃了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光面,是用两盒火柴换的。一盒火柴能换一个蛋或一碗面,这是当时的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之间的一种“等值交易”。因此从上海出来,行李里塞一些火柴等于带了一袋干粮。但他这次出来,没有带够火柴。

信客在行李换肩时略有犹豫,先到哪家。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晚饭了,这是规矩,大家都知道。

今天应该到余叶渡家,理由很简单,这次他家带的东西最多。而且,刚刚从村口看到,叶渡嫂已经在木棂窗口向自己招手。

信客脚下犹豫,是因为余叶渡家的斜对门,是余月桥家。余月桥在南京,因此信客这次肩上没有他家的货品,但月桥嫂做的菜最香,今天肯定有韭菜炒鸭蛋,已经闻到了。对饥饿的人来说,菜香,是一种难以拒抗的力量。更有一个暗暗的理由信客不能说,也不能想,那就是月桥嫂太漂亮了。

漂亮是一种很大的麻烦。信客对月桥嫂不存在什么杂念,只是想多看几眼,又觉得不好意思。月桥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却像一切漂亮女子一样,特别容易害羞脸红。这一来,本想多看几眼的男人也就更为难了,似乎人家脸红是自己的“偷看”造成的,因此连自己也觉得不正经了。

其实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好看,方言叫“齐整”,也就是一种不灼眼的漂亮。其中更出色一点的也有好几位,像村西的鱼素嫂、村南的满城嫂。她们的丈夫都在上海,都是信客的朋友。

信客马上要见到的叶渡嫂,样子却有点特殊。她长得比别人矮一点,胖一点,自嘲是“杨柳林下的扁冬瓜”。她很开朗,嗓门很高,经常大笑。她的丈夫余叶渡在上海生意做得不小,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因此她也就笑得更响亮。她的表情,从来不会惹上“害羞”的成分,别人对她也没有忌讳。自从她生孩子后两个月就在大槐树下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全村的目光对她更放松了。

叶渡嫂家的门,除了晚上,都不关。信客还没有进门,叶渡嫂已经拉住他担子的一头,大声说:“前两天木典已经说起,你今天可能会到。货品慢慢再点,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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