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产生的理由不等于产生的后果。儒家有等差的爱的后果如何?
事实证明,有等差的爱确实比兼爱更便于实行。按照儒家的设计,中国人把家庭伦理之爱发挥到了极致。但是,当这种家庭伦理之爱放大到朝廷伦理的时候,等差就远远超越了仁爱。等差把仁爱变成了一种上下服从的行政文化、侍从文化、效忠文化、门生文化。这对社会管理既带来便利又带来负累,但在精神建设上却整体后退了。
有等差的爱,在家庭和朝廷里还能勉强实行,但是,到了家庭和朝廷之间的公共空间,分辨等差就成了难事。大量非亲非官的民众,都不能纳入爱的范围。
相比之下,墨子不以亲疏为界,不以等级为阶,敞开胸怀兼爱他人,兼爱众生,才是中国精神文化的更新之道。在这方面,除了墨子,佛教也埋下了很好的种子。
由“兼爱”,必然会引致“非攻”,这里面有一种逻辑关系。墨子的“非攻”思想,是一种比儒家更彻底的和平主义。儒家说,不要去追杀败逃的敌人,他们逃跑时战车如果卡住了,我们还要上前帮忙抬一抬。但在墨家看起来,战争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任何攻击性的行为都应该被否定,这就是墨家的“非攻”。
墨子彻底反对战争,体现了劳苦大众的心理。从表面上看,上层社会说了很多“息忿止战”、“和为贵”的话,但都还想在战争中谋取名利。真正反对战争的,永远是劳苦大众。战争对他们而言,是做壮丁、当炮灰、背井离乡、抛尸千里。所以,墨子“非攻”的思想就出自于社会底层。
吕帆:
按照秋雨老师的思路,能不能这样说,墨子并不仅仅是站在某一国反对另一国,而是站在一切被欺侮群体的方位上。因此,墨子的“非攻”思想,体现了一种被征服者的立场,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和地位来说的。这种弱者的姿态和地位不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消失,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强者和弱者的区分,现在这个时代也存在这两个阶层,在这种意义上,墨子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虽然他的理想在现实中往往无法实行,但是他替弱者一方发出了声音。
余秋雨:
我赞成你的这一视角,把“非攻”的意义扩大到了战争之外。你所说的“弱者”,或者说被统治者,数量庞大,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历朝历代,固然每个时期看上去都有一些被攻击的上层集团,但是,受到最大伤害的却永远是喋血荒野的兵卒、颠沛流离的难民。
更重要的是,“非攻”这两个字还否定了中国人习惯于互攻、互耗的集体心理,因此又是墨子对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上层社会和文人集团都能说出互攻、互耗的千百条理由,但在底层民众来看,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目的只是为“攻”。因此,一个“非”字,干脆利落,说明社会底层取得了居高临下的整体判决权,让人有一种痛快感。
刘璇:
中国集体文化心理中的内耗习惯,是不是起源于中国人把战场的内移?中国文化不同于游牧文化和海洋文化,战场一直不在外面,而在自己内部,而其他的民族就可能会向外寻求争夺的对象,把国人的目光引向一处。
丛治辰:
内耗当然不好啦,但是把“耗”引向外部,引到非洲、拉丁美洲去,那就好吗?
王安安:
中国先秦的学派大多包含了对斗和争的理解。儒家注重人际关系,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有很多争斗、内耗的成分。即便是道家在谈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时,其实也还暗藏了一种心机,那就是:以不争来争。就像秋雨老师说的,“兼爱”与“非攻”有逻辑关系,墨家正是从“兼爱”这个信仰出发,退守到“非攻”,二者是前提和结论的关系。先是“兼爱”,别人的父亲和你自己的父亲应该同等地去爱,这样才可能不以自己父亲的名义,而去攻击别人的父亲。
王牧笛:
安安说得对,墨家实际上给出了一个拒绝争斗、维系团结的根基,给出了一个团结的合法性的说明。在其他一些国家中,团结可能有两个根基:一是宗教的神,另一个可能是外在的敌人。中国文化中既没有对一个统一的神的信仰,历史上也比较少有强大的外敌,所以一直缺乏这种团结一致不内耗的根基。墨家恰恰给出了这样一种根基,从“兼爱”出发,以“非攻”为表现。
丛治辰:
在我看来,墨子的“非攻”思想非常值得赞赏,只可惜它超越了他所属的时代。在当时的情况下,中国必然需要血与火的洗礼走向统一和强大。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经过一战、二战的惨痛记忆之后,和平主义的兴起才显得那么有价值。所以在今天和平主义主导的语境下,墨子的“非攻”思想也极其有意义。
余秋雨:
在难于实现的时代仍然大声提出来,并身体力行,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们不能永远成为“审时度势”的实用主义者,而应该在清醒了解周围环境之后,抬起头来看看天上永恒的太阳。
墨子的辛苦,在于眼见周围的人都在苟且偷安、袖手旁观,但他还要埋头努力。《墨子》里有一段话,说家里有十个孩子,九个人都不劳而获,只有一个人在奋斗,这个人只能更勤劳,有能支撑这个家庭。其实,对一家是如此,对整个社会大家庭也是如此。
墨子的言行,一直让我很感动。说到底,文化不是单纯地传播文化知识,更不是关起门来做一些自得其乐的研究,而应该像墨子一样,传达一种信仰。
最后我想郑重地向你们谈一点自己的归结性感受。以前我总是认为,博爱、和平等理念是上层社会精英分子对于下层社会普通民众的教导,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中国的上层社会统制严密、地盘不大,因此精英分子大多表面斯文,实际排他,时时准备着互相攻击;下层社会辽阔松散,无权可争,因此普通民众大多自食其力,又能在天灾人祸中守望相助。在我自己的经历中,看到许多争斗,都是以“革命群众”、“弱势群体”的名义发起的,争斗双方都号称“为了民众利益”,其实全是上层权力博弈,与民众没有关系。民众更能接受的,是墨子的“兼爱”、“非攻”,也就是博爱、和平。
中国文人为什么历来离墨子很远?因为他们的生命本性无法接受“兼爱”和“非攻”。学过了墨子,我们就能进一步认识文人队伍中那些成天骂人、损人、整人、毁人的“大批判专家”了。在他们制造的大量谎言中,最大的那句谎言是他们“为了民众”,“为了弱势群体”。以谎言为旗帜而实施攻击,是天下最无耻的事,希望在座的同学能用慧眼在第一时间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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