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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和原著(1 / 2)

大家是不是还记得,几年前当电视剧《三国演义》播出的时候,中国大陆的媒体上出现了大量的文章,呼吁要把年轻人从电视机前拉开,拉回到《三国演义》的文字原著上。因为那些孩子都在看那个电视剧,我发现当时即使是不同意这种呼吁的人也不敢理直气壮,只是轻声轻气地辩解说电视剧有可能引导年轻人去读文字原著。

对此我要理直气壮地在这儿说点儿反话了。我认为年轻人看《三国演义》的电视剧比读文字原著更重要,什么理由呢?因为文化不仅仅是一种文字表达,而是一种综合工程。同样一段文字,古人是用什么节奏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的?他们怎么穿衣服,怎么礼让,怎么宴饮,怎么参与一个个社交仪式,举起什么样的武器去打仗?这一切,文字原著无法感性的直观的提供,只有到了有多方学者和艺术家集体参与的影视作品当中才能完整呈现,或者说才能“全息呈现”。而且,历史上那些文本啊,其实优秀的也不多,不要以为那种原著文本一定就好,比如《三国演义》在文学上比《红楼梦》就差得太远太远。

……

那个伪精英架势的文人强迫大家去读原著,其实他们自己根本也做不到。按照这个说法,莎士比亚的作品,如果要演出就不能看的了,只能读原著,而且不能读中文原著,要读英文原本,而且还不能读一般的英文原本,必须读古英文的原本,最好是没有整理过的古英文原本,请问能做到这一点的,全世界有几个人?

中华文明

有的学者一直在下这样的结论,比如:中华文明喜欢协调,其他文明喜欢冲突;中华文明喜欢人文,其他文明喜欢科技;中华文明喜欢写意,其他文明喜欢写实等等是这样吗?大家粗粗一想就知道,连最起码的常识都通不过。

这就值得我们深深一叹了:我们经济发展的惊人速度已经让全世界震惊,而我们进行文明比较的水平还停留在林则徐时代,这同样让人震惊。

我也参与过这样的文化讨论,后来感觉到自己的可笑,终于在苦苦思索之后找到了一条最简单的道路,那就是:中华文明与别的文明千不同万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只有它活下来了;中华文明的优势,也只能从这么一个唯一的事实当中去寻找。

汉字

大家猜,我找到的第一项中华文明的长寿秘密是什么?居然是汉字。对,就是我们一笔一画从小写到大的汉字。

这是一个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文化手段的震撼性的发现。那天我在埃及卢克索的太阳神庙考察,那些巨大的石柱上的象形文字吸引着各国参观者的目光。因为是象形,似乎不难破解,但问来问去,连那儿的专家都不认识。他们告诉我,古代战争一结束,胜利者总是严令废除被占领地的文字。因为文字包含着历史,隐藏着尊严,意味着沟通,甚至于预示着复辟。废除文字就等于废除一国的文化传承,这比杀害它的百姓、抢夺它的财物都来得严重。但是,这么严重的事情要做起来却很方便,因为古代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把他们消灭是举手之劳,如果占领者特别仁慈的话,只要把识字者和那些文字分开就可以了,特别像埃及的那些神庙里边的祭司,把他们相继赶走,那么等他们去世的时候,废除文字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有的时候文字还在,刻在石柱石碑上,但谁也不认识,那也等于废除了。埃及卢克索太阳神庙石柱上的那些象形文字,像鸟,像雨,像虫,但是它们曾经是有意义的,表达了人类的崇高祝愿。现在这些鸟、鱼、虫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含义,回到了自然意义,在人们茫然的目光当中僵硬千年。

……

这么一想,那天我在尼罗河边突然对《论语》、《孟子》、《道德经》这些古代经典产生了一种几乎想流泪的亲切感。你看,同样是两千多年,我们读着它们,仍然像读乡下外公的来信。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活着?这就叫活着,一种惊人的活了两千多年而从未死亡过的文化。证明它活着的,是历代几千万读书人,包括我们。

奇迹

……又一个中国古代战场,战旗猎猎,喊声震天。天上战争之神睁大了眼,而文化之神却闭起了眼。因为战旗上写的都是汉字,喊叫的都是汉语,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对中国历史上的很多大一统始终保持着理性的审视态度,因为由此产生的消极面太大了,但是,对于文字统一却是例外,完全给予正面评价,因为它是一种伟大文明始终没有失去“人文共同体”的基座。为了这个原因,我写过,我们在尼罗河边的芦苇丛中曾经对秦始皇产生感念。

不要再把汉字仅仅看作书法工具。它是活着的图腾,永恒的星辰。在文字领域,它是全人类唯一的奇迹。

汉字简化

我是支持汉字简化的,理由有下面几点:第一,自汉代以来,汉字每一代都在简化;第二,二十世纪的汉字简化,是因为有很多学者认为中国在教育、科技上落后西方的原因之一是汉字太复杂,难教难学,因此提出过废除汉字、改用世界语的主张,罗马化的主张,拉丁化的主张。汉字简化既改变了它难教难学,又防止了它过于拉丁化的、过激的拉丁化这种设想;第三,在一九三五年国民**就公布过第一批的简体字表有三百多字吧,大陆的做法只是延续;第四,大陆的汉字简化,不是出于凭空乱想,而是集中了历代书法家在写行书和草书的时候的简笔方式,和民间生活当中长期使用的简笔方式;第五,事实证明,大陆的那次简化对于扫除文盲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因此,在我看来,大陆在五十年代实行的这次汉字简化,是中国文化“变而守本”的一个成功范例。而不是一个失败的典型,只有这样的变,才能保全汉字不必走向拉丁化和获得普及。我也请大家不要小看五十年代大陆“扫除文盲”的运动,如果没有那个运动,也就没有今天大陆成为世界制造业中心的可能。中华文明,由于文字又一次放松身段而扩展了它的生命。

凶兆

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两河流域,是世界最早发明文字的地方之一,有人还认为那里是各文字系统的共同源头,但是那个地方一直处于战乱之中,直到今天。文明破碎了,这是人人看到的,但是最让我动心的,是文字的破碎。

那里有一种早期的楔形文字值得全人类膜拜,而且这种文字现在也能够部分地解读。但遗憾的是,我到那儿,在新修复的巴比伦城墙前惊喜地看到楔形文字居然是一句现代的政治口号。当我们的朋友顾正龙先生翻译给我听的时候我大惊失色,因为这里已经失去了对古代文字应用的尊重。当古文字成了现代政治的奴仆,那么,整个古代巴比伦文明也就成了现代政治的筹码。这种不懂轻重、不顾辈分的现代政治,还会有希望吗?没有希望了,说实话,就在那句以楔形文字写出的现代政治口号前,我预感到了这个地方的凶兆,我已经看到了某一种炮火连天的情景。

空间

那天,在耶路撒冷的著名的哭墙前,很多犹太人把自己的头抵在墙前,流着眼泪,念念有词。在他们的上方,是那座非常著名的清真寺,一些阿拉伯女孩正用陌生的眼光看着眼下的一切。我们刚刚接触的是另一个大文明,就是不远处的耶稣受难的“苦路”,看了那个苦路回来,正遇到有一群参观哭墙的中国农民企业家在那儿。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认出了我,就走上前来问:“余老师,我们中国人好像比不上犹太人的民族感情,我们没看到过哪一个中国人头抵着万里长城流泪不止。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吧?”

我当时就回答:“不必。犹太人流浪千年,在故乡只剩下了这么一堵墙,谁见了都会流泪。我们中国虽然也历尽艰辛,却从来没有到过这种空间尽失的地步。中华文明一直拥有辽阔的流转空间,我们不哭,我们也不必学人家哭。在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泱泱大国。”

在中国的文化话语里边,从来离不开空间视野,你看啊,总是一开口就是三山五岳、****、四极八荒、六合九州。就像“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样的诗句,最容易让中国人动心;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的文句,很容易让中国人动情。比较起来就是说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气、小肚鸡肠、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永远是中国文化的贬斥之词,“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永远是中华文化的励志之语。大空间,永远是大空间,这就是成了中华文化的一种精神规模。

在中国大地你常见这样的景象:不管时世如何,你走到大山深处,突然发现一所简陋的小学,里边有孩童的书声传出来;你到一个偏僻的小镇的茶馆去闲坐,悠然听到旁座有人在轻声谈论一个古代的经典。这种文化渗透到了千里万里之间,每一个大地的皱褶当中都接受了,那么我们可以说这种文化确实和大地同寿。

极端

任何宗教到了中国,往往就不极端了。这证明,中国广大民众当中有一种非常强大的文化背景,它可以磨掉极端主义的锋棱。这里我可以讲几句我自己非常崇敬的佛教。我曾在尼泊尔和印度各地,虔诚地考察过释迦牟尼从出生到创立佛教、传播佛教的大部分行迹,还到过他创立佛教前修行多年的那个洞窟。那种修行的方式带有明显的极端倾向,所谓日进粒米,骨瘦如柴,这个行为令人震惊,令人感动,但毕竟是一个不太可能被广泛接受的大宗教的样子。后来释迦牟尼终于下山,在尼连河边吃了东西,洗了澡,向那棵菩提树走去。我按照他的路线走了一遍,知道这是对一种极端方式的摆脱,回到了正常方式走向伟大。但是,在释迦牟尼之后,佛教的传播又出现了繁琐论辩的极端化倾向,大量智慧的头脑加重了佛教的学究性、门派性,结果只能渐渐地衰落。但是一到中国就不一样了,大家看,佛教吸纳进了敦煌式的色彩和舞蹈,吸纳进了名山大川的美景,融入了儒者的潇洒而成为禅宗,又融入了中国式的伦理观念而走到了千家万户,甚至,像我祖母这一辈连一句佛经也读不懂的妇女,全都成了虔诚的佛教徒。这在基本教义派看起来,那简直是太不“认真”了,我以前对此也产生过疑惑,但是当我到了事事都极端认真,认真得每天打架的耶路撒冷我才明白,我们中国确实不需要耶路撒冷式的“认真”。

魔或者佛

极端主义的思维模式,初一看确实是非常纯净,一尘不染。他们主张“离佛一尺即是魔”,这里边包含三层意思:第一,这个世界上要么是佛,要么是魔,不存在中间地带;第二,佛的要求很高,因此地盘很小,一尺之外都是禁区;第三,既然稍稍离开就是魔,是魔就要用极端方式消灭。这就是极端主义的思维方式,尽管他们不一定讲那句话了。

那么,中国式的寻常物理正好相反,中国就主张“离魔一尺即是佛”。也就是说,任何人只要敢于离开邪恶一步,就立即成了光明世界的一员,佛的门槛不高,佛的天地很大,人人都可以进入。这种思维不在乎极端意义上的佛和极端意义上的魔,只取中道,而且由中道来协调整个世界,使之和谐。

立地即成

这种思维显得很宽厚,也很仁慈,因为它对魔都产生了一种召唤,让他们跨出一步改恶从善,我们平常经常听到的所谓“回头是岸”、“立地成佛”就是这个意思;相反,极端主义这个思维对于真正的佛都产生了威胁,要他们不能越雷池半步。因此,孔子就把中庸说成是道德的最高标准,这就很有道理了。因为它非常仁慈,非常宽厚,倒过来,我们也必须指出,那些极端主义虽然纯净,却是最不道德的。

……电视台记者采访一对百岁夫妻,问:“你们一生经常吵架、怄气吗?”

老太太说;“那怎么活得下来?”老大爷说:“浑浑沌沌才有百年。”但他的口气斩钉截铁,一点儿也不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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