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久的思维总是有最简单的起点。人类历史一直被三种逻辑控制着:马蹄的逻辑、船帆的逻辑和锄头的逻辑。
当然还会有别的逻辑,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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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的非侵略本性,不仅仅表现在农耕心理不愿意离开土地和家庭,而且也表现在对远方的土地不感兴趣,即使是再雄才大略的中国皇帝像秦始皇、汉武帝他们,也从未对中亚、西亚的土地产生过任何好奇。汉武帝为了获得他最喜爱的汗血马曾经发起过一些距离较远的征讨,但也只是为了马,拿到了马也就回来了。
中国古代有一些被广为传颂的英雄人物,可以暂时的把家庭搁置在一边,比如叫做“三过家门而不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但细细品味一下,在这些话里边,“家”这个字,仍然是一个最高坐标,这些人只是把这个最高坐标暂时放松,就成了震天撼地的历史人物。甚至直到现代,人们为了某次战争,也会把“保家”放在“卫国”前面。
压根儿没想过
我想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明代的中国航海家郑和了,他的远航与哥伦布他们的“发现新大陆”是发生在同一个世纪,而且郑和还比他们早了几十年。对于朝廷派郑和远航的动机,历史学家有不少争论,但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就是谁也不会说朝廷对“西洋各国”产生了领土要求。事实证明,从皇帝到郑和,甚至于直到航海队里的一切成员,从来没有人想把人家的任何一块土地并入到明朝的版图。沿途也发生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但那只是因为当地有人骚扰或者抢掠了船队。大家想,这种以强大的船队登上了别国土地而又毫无领土幻想的集体心理,这个可不是出于自我克制,而是出自于一种本能。用我们今天的口语来说,也就是压根儿没想过。这种压根儿没想过的本能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化沉淀成了本能。你看,在同一个世纪里边的同样的航海,哥伦布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完全不同了,这就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我们再也不要拿着哥伦布他们的例子来责备我们自己的前辈了。他们很本分地回家了,没有在外面打家劫舍,更没有带回来血迹斑斑的地图。
逻辑
前几个月在电视上看到美国国防部长在抨击中国:“现在谁也没有威胁你们,你们为什么还在增加国防经费?”这话即使从最善良的角度来讲,也像是四百多年前利玛窦身边的传教士发出的询问。利玛窦说,他们按照自己西方世界的逻辑在猜测中国。但是,这位国防部长显然并不是传教士,他恰恰掌握着足以威胁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武器和架势,包括那次电视讲话的架势。这神情就让我想到了旧时代的那个乡间豪绅,财大气粗地质问刚刚在村边修建住宅的农户:“这里有谁会来抢你?为什么要砌砖墙?”
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件我写到过的往事。前几年吧,在巴黎,两位去开会的上海工程师向一位当地的老太太问路。老太太把他们当作了去抢他们工作的中国人了,指了路之后又把他们带到身后的一张世界地图前,不礼貌地质问:“这是我们巴黎,那是你们中国,我们自己人找工作也不容易,你们那么远的路干什么来了!”
其中一位上海工程师立即接过话头,说:“我们是贵国邀请来开会的,明天就要回去,回到上海以前的法租界。一百多年前,巴黎离上海也那么远,交通更没有现在方便,你们跑到上海干什么去了!”
这个回答很幽默,但是说实话,我刚刚听到的时候立即流出了眼泪。一种太对得起别人的千年文明,我说,一种太对得起别人的千年文明,反而一直被别人质问,质问者居然是忘记了自己曾干过了些什么。
永恒的情景
我记得上世纪前期有一位法国的学者说过,到十九世纪末,艺术作品有可能写的情节模式,已经被小说和戏剧都写完了,后来大家自以为是创作了新的故事,其实一定是重复了很久之前一位作家的某一部作品,只不过把事件和角色的外部形态换了一下,而且那个作者不知道而已。而另一位法国作家还把古往今来人们永远在用的故事套路归纳为“二十六种永恒的情景”。我当时在教学生创作的时候很重视这种归纳,但仔细一分析,这“二十六种永恒情景”后面还有大量重复和交叉,不重复的只有十几种。所以,我设想今后电脑也能参与创作,我觉得有这个可能。把基本情节模式进行快速的排列组合,然后输入你所需要的现代信息,然后把自己的情感、灵魂、血肉都能够灌注进去的话,那么有可能出现我们所说的不错的作品。
其实,艺术创作是这样,管理秩序也是这样,有些基本的模式。就从我在前面介绍的中国两千几百年前的那些思想家所提供的社会秩序的模式而言,我们后代到底多少人能够超越?很多现代企业家以为自己在管理上有大量的发明创造,其实这个原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读书读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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