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马克·吐温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在这里见过一具挺立着的庞贝人遗体,非常感动。那是一个士兵,在城门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没有见到这位士兵的人体模型,算起来马克·吐温来的时候庞贝古城只开挖了一小半,费奥莱里为模壳注石膏浆的方法还没有发明,因此他见到的应该是一具骨骼。
马克·吐温除了感动之外也有生气的时候。庞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车辙,他走路时把脚陷进去了,绊了一下。他由此发火,断言这条路已经很久没有整修了,责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门。这个推断使他见到死亡者的遗骨也不悲伤了,因为任何一个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员。
我觉得马克·吐温的这种推断过于鲁莽。石材路一般都不会因为有了车辙就立即更换,有经验的驾车人也不会害怕这些车辙。从庞贝古城的道路整体状况看,有关管理人员还算尽职。马克·吐温把自己偶然陷脚的原因推给他们,又无限上纲,直到连他们惨死了也不原谅,过分了。即便是幽默,也不应该超越最起码的人道界限。
比马克·吐温更为过分的指责,出自一大批虚伪的道德学家,我们在各种介绍庞贝的文章书籍中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未必来过这里,仅凭着道听途说,就想象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烂,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奢侈糜烂的证据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春宫画。其实在我看来,这里呈现的是古罗马城市的寻常生态,没有任何需要被惩罚的理由,只不过后人见到的其他废墟里全然失去了感官生活信号,一在这里见到就大惊小怪了。平心而论,庞贝在整体上还显得比较收敛,反衬着后世帝王如何一步步把排场撑大,随之又撑大都市的。歌德1787年3月11日到达这里,他在当天的笔记里写道:
庞贝又小又窄,出乎参观者的意料。街道虽然很直,边上也有人行道,不过都很狭窄。房屋矮小而且没有窗户,房间仅靠开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门采光。一些公共建筑物、城门口的长凳、神庙,以及附近的一座别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筑物,反而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这些房间、通道和走廊,全都装饰着图画,望之赏心悦目。墙上都是壁画,画得很细腻,可惜多已毁损。
《意大利之行》
歌德的这种感觉我们也有,但这里包含着某种错觉。我们平时去看正在建筑中的楼房地基时也会惊讶每个房间为什么如此之小,其实这是因为室内空间尚未形成和装饰,一个个房间只以有限的地基面积对比在无限的天地之间,只能显得狭窄。庞贝废墟的多数民房遗迹也成了这种开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这番惊讶。后来他进入了那些比较完整、又有器物装饰的房间后感觉就不同了,说:“庞贝的屋子和房间看似狭窄,却仿佛又很宽广。”
法国史学家泰纳(Taine)比歌德早来20多年,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生活享受远不如我们现在这样舒适多样,这样多彩多姿。”从时间上说,几乎所有断言庞贝城因奢侈糜烂而受到上帝惩罚的道德评论家们都是在泰纳之后,甚至在歌德之后才来的,他们没有心思去阅读泰纳和歌德的文章。
在我看来,庞贝城也有奢侈糜烂,但在整个城市如此惨烈地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多评论家说它只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实在有点不道德,尽管他们也算是道德评论家。他们不敢像泰纳那样承认,自己的生活其实要比庞贝人舒适得多。
我鄙视一切嘲笑受难者的人。我怀疑,当某种灾难哪一天也降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会做什么。他们当然绝对不会去救助别人,因为别人有道德缺陷,正在接受惩罚,于是他们就趁火打劫、谋财害命,来帮助完成那种处罚。事后,他们万一幸存,又会滔滔不绝地成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德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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