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种种优点,得力于它最根本的一个优点,那就是它的聚合能力。不是财富的聚合,而是人的聚合,文化的聚合,审美气氛的聚合。
惟聚合,能使它开通、高迈;惟聚合,能使它辐射、发散。但与世界上别的大聚大散的城市不同,巴黎更看重聚散过程中的选取和沉积,最终沉积成人文意义上的自得和固执,成为下一轮聚散的起点。
法国人,从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到一般市民,都喜欢热闹,喜欢显示,喜欢交汇,喜欢交汇时神采飞扬的前呼后拥,喜欢交汇后长留记忆的凝固和雕铸。结果,不管在哪儿发了横财,立了功业,得了名声,都想到巴黎来展现一下,最好是挤到塞纳河边。
挤到塞纳河边,一是因为环境好,有景致、有格调;二是因为视角多,便于瞻仰和传扬,包括在塞纳河的游艇上一一指认、静静观赏;三是因为底子厚,已经有那么多巨人名迹蹲在那里,谁能挤进去就能与他们平起平坐、隔代对话。
这情景,我觉得是法国贵族沙龙的扩大。当年朗贝尔侯爵夫人和曼恩公爵夫人的沙龙,便是一种雅人高士争相跻入的聚会,既有格调享受,又有名位效应,又有高层对话。马车铃声一次次响起,一个个连我们都会一见脸就知道名字的文化巨人从凄风苦雨中推门而入。女主人美丽而聪明,轻轻捡起贵族世家的旧柴禾,去加添法兰西文明的新温度。
卢浮宫博物馆。它始建于1204年,最初不过是一个用来存放王重档案和珍宝的碉堡而已。
塞纳河畔的沙龙没有这般温馨,而有一种体量庞大的奇迹般凝冻。圣母院、卢浮宫、协和广场、埃菲尔铁塔都是这个沙龙的参加者,因而连路易王朝每一位君主的在天之灵包括那个最爱出风头的路易十四也没有资格充当主持人。正当巴黎人心中有谱口中难言之际,从遥远的海岛传来一个声音:
我愿躺在塞纳河边,躺在我如此爱过的法兰西人民中间……
柔情万种的巴黎人哪里受得住这种呼喊?他们千方百计地把呼喊者的遗体从海岛运回塞纳河边,而他一旦住下,这个大沙龙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
既然已经挤成了国际景观,巴黎人也就一边自豪一边挑剔起来,挑剔是自豪的延伸。
当年埃菲尔铁塔刚刚建造,莫泊桑、大仲马等一批作家带头发难,领着市民签名反对,说这个高高的铁家伙是在给巴黎毁容。这相当于沙龙聚会的参加者受不住新挤进来一个高瘦伶仃的甲胄人。
想想也有道理,聚会讲究格调和谐,当埃菲尔铁塔还没有被巴黎习惯的时候,无论在造型还是在材质上都显得莽撞和陌生。后来也佩服它偏赖着不走,简直有一点中国青皮的韧性,一会儿说是世界博览会要请它做标志,一会儿说是战争需要它发射电波,磨来磨去找借口,时间一长竟被巴黎人看顺眼了。
它刚顺眼又来了新的怪客,蓬皮杜艺术中心。揭幕那天巴黎人全然傻眼,这分明是一座还没有完工的化工厂,就这么露筋裸骨地站着啦?从此哪里还会有巴黎的端庄!
接下来的是卢浮宫前贝聿铭先生设计的玻璃金字塔,当时竟有那么多报刊断言,如果收留了这个既难看又好笑的怪物,将是卢浮宫的羞辱、巴黎的灾难。
那么多巴黎人,全都自发地成了塞纳河畔这场聚会的遴选委员会成员,其情感强烈程度,甚至超过政党选举。这种情况,在世界其他城市很少看到。
对此,我们有不少切身感受。
昨天下午,我们在卢浮宫背面的地铁站入口处拍摄,因为今年是巴黎地铁的百年纪念,正好做一个节目。两位文质彬彬的先生,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看着我们,最后终于走过来,问清了我们的国籍,然后诚恳地说:“我们是巴黎的普通市民,恳求你们,不要再拍什么地铁了,应该让中国观众欣赏一个古典的巴黎。”
我们笑着说:“地铁也已经成了古典,今年是它百岁大寿。”
他们说:“中国应该知道100年是一个小数字,巴黎也知道。”
这时,我们请的一位当地翻译走了过来,告诉我们,巴黎有很多这样的市民,爱巴黎爱得没了边,有机会就在街上晃悠,活像一个市长,就怕外来人看错了巴黎,说歪了巴黎。
我觉得这样的人太可爱又太多事,是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便通过这位翻译与他们胡聊起来。我说:“你们所说的古典我们早拍了,就是漏了雨果小说中最让人神往的一个秘密角落。”
这下他们来劲了,问:“巴黎圣母院?”
我笑了,说:“这怎么会漏?第一天就去拍摄了。我说的是,巴黎的下水道。那么多惊险的追逐竟然在市民脚下暗暗进行,真有味道。”